细节与音乐:读班宇的小说集《缓步》
作者: 田美琦小说集《缓步》是班宇继《逍遥游》《冬泳》后的又一力作。对班宇而言,《缓步》以细节、音乐为旋转轴心,搭建了一个属于文学的音乐世界。班宇的小说用细节淡化故事情节,着力以细节营造故事的氛围感,以故事张力求索人命运再生的可能,以音乐同一主题的不同变奏表现人的感受、人的存在、人的困境等。班宇在叙事内容上以城市为根基,叙事方式上接续了中国古典文学的意蕴,在叙事结构上借鉴了西方赋格曲的形式,丰富了中国当代短篇小说的形式与内涵。
一、故事的细节性
在新作《缓步》中,班宇有意在主题背景上走出东北,减少构建大历史背景和传递世纪经验,有意淡化叙事情节,利用生活的细节冲散紧张冲突的情节,在情节之外营造了具有伤感美的氛围,这一点在“东北三剑客”(包含双雪涛、班宇、郑执)中可谓独出机杼。精心打磨的作品细节组成一个个有伤感美的生活片段,呈现出《缓步》将人与生活缠绕在一起相生相萦的诗意美。
(一)细节是写小生活
在首篇《我年轻时的朋友》中,班宇还原了“我”高中时期听到父亲被母亲怀疑出轨吵架的对话,这一细节像种子一样扎根在“我”的人生中。孔晓乐结婚后,孔晓乐与主管的“朋友”式相处让“我”心生多疑,甚至想杀了他;“我”无法再跟孔晓乐回到从前的正常的婚姻生活;“我”每到一个城市都无法摆脱金鱼甩籽的行为。父母爱情直接影响了主人公的命运,决定着他婚姻的破裂与精神的困境。班宇一如既往地表现着父一代的记忆经验直接创造了子一代的命运的主题。作为小说的女主人公,邱桐的人生之路被锁在文本的细节中。邱桐对高中部分记忆的遗忘、孩子父亲的不知所终,这些情节指涉的是现代人自我精神的矛盾与丧失。现实生活对内心精神的压制,时代对个体拼搏的打压,那些天道酬勤的真理似乎无法使普通人度过生存苦难,他们只能在时代席卷之中被抛上抛下,找寻不到自我,寻求不到救赎。文本中弥漫的只能是无能为力的爱,无法改变命运的妥协情绪。班宇曾多次在小说中借“我”的口说:“人越是不想成为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这也证明了人情感处境的困惑与危机。
在《羽翅》中,在“招牌破损,装饰随意而陈旧,门口往往摆着两台冰柜,压缩机噪声极大,旁边是成箱的、落满灰尘的空酒瓶”的破旧地方,广播里却放着“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样充满希望的歌曲,歌声是如此充满生气,象征着人们希望的羽翼。班宇用巧妙的细节化解单色调,以和弦使生活充满诗意,赋予了作品独特的氛围美。
《透视法》中以套盒的形式分别论述了“我”与陈琳的通信交往、戴老师与刘志明的婚姻家庭,以“鸽子”为线索串联起刘志明嗜鸽如命与陈琳对绘画的疯狂执着的一生。班宇利用了绘画中灭点的视觉技巧,通过两人平凡的一生赋予作品更深层的意蕴——纵使人生路不同,人最终还是要相交于地平线于一点,形式是多样的,但痛苦是相同的,人人都无法逃脱。班宇利用细节表现普通人的不同命运,揭示出一种形而上的人生哲学,充分运用文学艺术手段,刻画小说细节。
(二)生活中的悲剧
在生活的细节中,班宇也在创造着生活的悲剧。在《漫长的季节》里,“防鲨网距离岸边四百多米,游上一个来回,至少燃烧掉五百卡路里,约等于一份咖喱饭,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条加个汉堡”。“我”能够精确掌握数值,却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活。与闵晓河的婚姻看似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实际上是“我”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必须承受着闵晓河带来的阴影跟他生活在一起。对母亲做肌电图时“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只快被闷死的小狗,或像一个束手无策的哑巴”的动作细节描写,隐喻着闵晓河带给“我”的伤害。丁满带着“我”和妈妈去海滩,然后大方地将白色独角兽放在妈妈怀里,与最后“我”在水中看到会游泳的白色独角兽的细节书写着“我”渴望着母亲永恒的依偎与爱。彭彭和丁满爬上塔顶不能下来时,“我”忽地认为“有时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出看了看风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来时的那条路就消失不见了”。班宇通过写“我”对丁满和彭彭两个孩子的细节感悟来揭示当代人的经验情绪。无论是吃雪糕还是带母亲去海滩,彭彭和丁满代表了一种现实的拯救力量,有抚慰人心的功能作用。在故事的最后,“我”登上了礁石的最高处,终于敢面对婚姻的失败与母亲,直面风浪与危险。
在《于洪》中,班宇以细节打磨了一幅充满动态感和氛围感的抗洪图示。“站在桥上,江水涌动,高出防洪堤数米,天空被雨浸洗,星星全被覆盖,我们相互搀着走,由下至上,沿江而行,暴雨不停,很难看清前路,至水深处,黄泥漫过来,几近胸口,简直快要窒息。”“刚开始时,前面还有人唱歌,喊着口号,很快便隐没在雷声里,四处缄默。唯有江中瀑布高耸,时刻准备扑袭,吞没梁木。”班宇延续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以简约凝练的字描绘了一幅关于洪水的景象,使小说具有诗意。读者由此在与文本对峙的过程中体会文本“于洪水之中”的内涵。《于洪》也借助描述的抗洪的细节、沈阳“于洪区”的来历,指出在命运的洪水中直面人生前进的小说主题。
细节不是文学作品的主角,但大量的生活细节与文学的碰撞宣告着一种当代文化的生产,成为当代日常经验的完美书写,文学应该在细节中挖掘叙事的动力。班宇以细节打造有关现实生活的镜像,以存在主义的哲思探寻救赎之路,在最大程度上“还原生活”,极其有力地拓展了叙事的广度与深度。
二、叙事的音乐性
音乐与文学是相通的,中国自古也有诗乐舞一体的说法。中国小说自鲁迅始便开始注意音乐性问题,新时期以来,先锋作家在小说形式方面进行了探索,余华、弋舟、莫言等作家更是在小说的音乐性方面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小说的音乐性是指小说借鉴音乐的节奏、音乐的曲式、音乐的旋律,具体而言,“东北三剑客”的小说作品十分注重小说叙事的节奏性与音乐性的结合,以音乐性体现小说中人物的声音、文本的结构与表达的诗意。尤其以乐评人出身的班宇,他在作品中建构了一个属于音乐的世界。班宇曾说:“小说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在阅读时,我都会感应到他是如何像一套组曲那样精致编排,这种周密的感觉令我满足。”这种音乐性的倾向在《缓步》中越来越明显,他用文本的音乐性来调动读者的精神世界,从而引起读者灵魂的共鸣。
(一)叙事语言的音乐美
一个有着丰富生活经验和文学素养的小说家呈现叙事文本,最重要的还是语言。张学昕认为,在《逍遥游》和《冬泳》中,班宇以东北方言的粗砺、直白使得小说叙事有了“荒寒美学”的特征。刘岩认为,班宇的小说有“越轨”的自觉,带有典型的后现代风格。在《工人村·云泥》中,出租车司机在送前妻父亲去医院的时候和一个叫大头的朋友通电话:“大头说,你有病啊,你不离婚了么,还啥事都管呢。我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头说,鸡毛仁义。我说,总有亲情在啊。大头说,鸡毛亲情。我说,你接着出车吧,今天不聚了。”刘岩说:“在这样一个对话中,伦理词汇、美学词汇和方言中的脏话构成了一种蒙太奇撞击,在越界撞击中传达出无法用一般的苍凉修辞传达的苍凉感,一种历史感,我觉得这是非常典型的‘越轨的写作’的美学效果。”语言的越轨在《缓步》中也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班宇的小说语言在荒寒和越轨之中,更加体现出乐作人独有的乐感美,在小说中呈现为诗歌的表述。例如,《气象》中的诗句:“启明星倒映着黑河,镀亮了夜鹰的长眠;在传说里我采掘着神圣,逃亡者的乌云掠过头顶。”又如,《漫长的季节》中的诗句:“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小说内的诗歌呼应着小说的主题,诗歌的节奏美与韵律美使班宇的小说语言有意无穷的氛围美,也使文学不断净化着烦琐的生活,使得情感得以宣泄,灵魂得以慰藉。
(二)叙事结构的音乐性
《缓步》采用了赋格曲的结构方式。赋格曲作为西方复调音乐中的曲体形式,以对位法为基本特征,在结构上一般分为呈示部、间插段、中间部、再声部(尾声)。小说中体现为各个章节成为主题的多声部,将呈示部的主题在文本中以各种形式模仿、展开、丰富,最后在尾声回到主题,完成一部小说的创作。
《缓步》在结构上共计9个故事,首篇《我年轻时的朋友》围绕“我”与邱桐交叉及各自的故事展开,分别讲述了读书时学校治理爬山虎、大学时“我”与邱桐见面、工作后“我”与邱桐各自的人生经历。这一部分的故事整合了普通人碎片化的生活,是对小说关于现代人的困境主题的显现,作为小说赋格化叙事的呈示部。
从第二个故事《缓步》开始,小说持续重复着整个主题的复现。《缓步》《透视法》呈现了婚姻带给人的困境,到《活人秘史》,班宇为前面的故事做了总结与思考,加深了小说关于人的困境的呈现。《羽翅》《凌空》等后续篇章再次再现普通人面临的困境。小说的最后一个故事《气象》,在故事情节上作为《逍遥游》最后一篇《山脉》的前传;在叙事结构上,小说《气象》以“我”教过的女同学离奇的死亡故事开篇,论述了陈珂、孙泱、小韩与“我”因一场笔会发生的奇诡的事件,导致了小韩与陈珂失踪、孙泱病逝、“我”与妻子离婚。后来“我”偶然读到了一篇小说《山脉》,最后踏上了北行的列车,或者说是“解脱困境、寻求真理的列车”。这一篇是对呈示部表达的困境主题的最终呼应,整本小说的叙事结构自此形成。
在赋格的主题出现后,不同的声部便会重复主题的旋律,使小说的主题、对题有机结合起来,呈现出复调音乐结构。在小说的呈示部,班宇采用邱桐、于洪、沈小彤等不同普通人的角色的内聚焦叙事,揭示小说人的困境的主题。不同的呈示部对主题的呈现使文本充满了对话的张力。《活人秘史》则以先锋的调性变化来展现主题,从“存在的人的奥秘”到结尾“没有起始,没有结束,唯存无尽的中途,只能一往无前”一一对答呈示部的主题。小说的叙事经过这一部分后,班宇试图为整个“困境”寻找出路,使得文本呈现出“主—答”的结构。上述这些内容安排使得班宇的小说集《缓步》呈现出复调的赋格曲的特点,也凸显了小说叙事结构上的对话性特征。
三、结语
在《缓步》中,班宇有意创造一种新的叙述方式,以存在主义为底色,以音乐和情感为小说叙事的重要维度,以赋格体来解构主体,在写作中创造一种渴望以精神维系生活的情绪来进行文学表达。他以小说的音乐性和节奏性使读者的情绪发酵,使读者在有情的文字背后看到凌厉的现实,在音乐中获得净化,在共鸣中获得安宁。
(辽宁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田美琦(1996—),女,辽宁营口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