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星空

作者: 毛银鹏

望星空0

毛银鹏,1963年生于湖北武穴,现居北京。短篇小说《故人西辞》获《北京文学》奖、老舍文学奖。

那是个油菜花儿盛开的季节。

小弟背着书包,在家门口弯腰伸腿,把鞋上夹杂着片片金黄花瓣的泥团,连连往青石板翘起的边上刮了几下,就纵身跃入家门。

小弟放学路过供销社时,进去闲逛,握着卷起的刊物,边走边敲柜台。一个扎长辫的姑娘喊他,别把玻璃敲破了,他装着没听见。长辫姑娘抢过刊物,翻开一看:“哟,毛鸿鹰。” 小弟连忙说:“这书是我哥的。别弄坏了。”

旁边马上凑来一个蓬松着乌亮齐耳短发的姑娘,对小弟笑眯眯的:“书借给我们看看,看完就还你。保证不弄坏。”她还指着长辫姑娘:“你哥跟她最好。”长辫姑娘笑得身子一扭,拍了她一下:“跟谁最好?”短发姑娘的脸顿时通红。

我不认识什么长辫姑娘、短发姑娘,这发表了我小说的刊物,我只剩一本:“丢了,敲你的头。”

几天后,小弟带回刊物,完好无损。小弟说那短发姑娘又对他笑眯眯的:“你哥有很多书吧,借几本来好吗?我们喜欢看。”我以为她是接父母职混饭吃的人,就粗声吼道:“她看个什么?”小弟再放学回家,还说短发姑娘请他:“帮个忙吧。借一本也行。”我想:老要看书,莫非有点知识?一些书我不用重看,便给了他几本。

不久,我和小弟在供销社买杂交稻种子。出门时,突然一个姑娘慌忙往我手上塞东西,塞完就飞快地跑了。小弟赶紧凑到我耳边嘀咕,这就是那借书的短发姑娘,姓鲁。等我看清楚她给我两个笔记本,笔记本内夹着一整版邮票、一封信,我的心立刻“怦怦”跳起来。我慌乱地看信:谢谢你对我俩的帮助??我俩学浅才疏,对你的事业,无能为力??请高抬贵手,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

我从没得过别人的半点东西,也没人说我干的是“事业”,更没人“请”我“高抬贵手”??像长期陷于阴冷荒漠的人,突然搂不住一炉烧得滚烫的炭火,我浑身颤抖,笔记本快要掉到地上。我立即叫小弟退给她,差点儿把信也一起退了。

我和小弟往家走,路的两旁挤满了修长的油菜枝条,碧绿的枝条上密集地开着小金喇叭似的花朵。小弟侧着身子挨近我移动步子,仰着脸叽喳个不停,像只喜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甜的香气,放眼望去:满畈的油菜花儿,黄灿灿的,在春风的抚摸下,一皱一折地荡向天边,仿佛仙女抖开崭新的金丝绒毯子。

回到家里,我又拿出信,觉得这样退东西,可能伤害了别人的感情,便写信说自己没什么,不值得收礼物。书我看过,放着也是放着,今后尽管借去。

随后,小鲁寄来信,说我有凌云壮志,博学多才,乃男辈之杰。书基本看完,如有时间的话,来拿去行吗?谢谢。本想给你送去,却一个人要守店,因为小章近已调走了。

我准备笑她,好几页信纸只说这点事,她的信尾正是:杂乱无章,不少废言之句,请别见笑。我忍不住笑了。

不觉到了秋收季节。父亲推开房门,说马上栽油菜要下底肥,现在最时兴的复合肥效果特别好,但一般买不到,也买不起。“供销社那姑娘常借你的书,看她能帮俺买一包么。”

我瞪着他:“你瞎扯。那怎么好开口?”父亲还说:“你试一试。”我一摆手:“不用试。”

“你整天坐在房里,横草不拈,直草不沾,碗中扒的哪儿来?”父亲虎起脸,朝房门“哐。”的一脚,扭头往外走:“不买一包肥回,再坐在房里看书?”在大门外,他把铁耙向石板“砰。”的一磕:“别想。”脚下的地都震动了,我的心跟着颤抖。

我只得合上书,去城里找当公社干部的舅爷。舅爷粗着嗓子:“你这呆子,那是进口物资,要指标,哪能随便买?”我再找当县干部的老师,大铁门旁小屋里的人半天才吐出:“不知调哪去了。”

二十里柏油公路,我拖步往回走。西边的太阳软塌塌下沉,我心中的云团一个劲儿往上涌:“再坐在房里看书?”路过供销社时,我走过去,又折转身,父亲的声音老在我耳中撞响:“别想。”我不禁咬着牙,硬起头皮走向供销社:“试就试一下吧。”

进供销社,我不好意思望小鲁。她的样子,在我脑里是模模糊糊的。我估摸着对朦胧暮色中柜台内的一个影子叫道:“小鲁。”她赶快走近我:“你来了?”“你能买复合肥吗?”“哎哟。”她立即拍了一下头:“分给我的一包肥和熟人托我买的一包,刚给我姨娘和熟人拖走了。上午,我还在望你小弟,可他没来??”

我想:不买就不买,耍什么乖巧?“麻烦你啦。”我转身往外走。她加重语气:“确实是你来迟了??”我加快步子:“肥给我,你姨娘就没有。应该给你姨娘。”

一路上,我埋怨自己:“丢丑。无端轻身,碰平了鼻子,才甘心。”回到家里,我就写信:抠烂泥是我的本分,何必把泥手随便乱伸?“今后再也不麻烦了。”

几天后的下午,母亲去供销社买盐。一进门,就发觉有个姑娘望她,可随后又没见什么表示。母亲出门,刚走一段路,就听到背后“嗵嗵”的响,扭头一看——那姑娘跑得脸红气喘:“这个娘,您是毛鸿鹰的母亲吗?”

母亲感到奇怪,眨巴着眼睛望姑娘:“是。”“小毛要的复合肥,我帮他买了,叫他明天来拿。”

母亲喜得眉开眼笑:“哎哟,你帮忙买了肥?”母亲那双裂满大口、大口中塞着泥土的手,相互揉搓,又浑身上下摸起来:“哎哟。妹哎——我拿什么东西给你吃?”“不用。”姑娘脸更红地跑回店了。

母亲一路翘着嘴角笑回家,说只有用花生感谢姑娘。我劝母亲别太俗气。母亲端正着脸:“你书上有么?——‘花生花生,落地生根。’吃了我的花生,根就扎到我家了。”我不禁指点着她笑道:“你这老娘??”

母亲抱出一坛花生,倒在菜筐里,一粒一粒选大的、饱满的,放进铁锅,拌入沙子,点燃猛火,拿锅铲把锅底的花生铲起,让锅面的花生落到锅底,反复铲动,沙沙地响。一会儿闻到热烘烘的花生香气,便烧文火。到花生连续响起“叭叭”的炸裂声时,就用火星烘。

外表看,花生壳还是原来的嫩黄色,但起锅后冷会儿,一捏,“叭”地笑开口子,滚出鲜红的花生米,捻去红衣,露出奶白的花生米粒,丢进嘴里一嚼,“嘎嘣”脆响,不等吞下,就香透脚跟发梢了。

这一夜,我们全家都在花生的香喷喷中,酣然入梦。

太阳刚露出笑脸,小弟就拿起父母昨夜包好的一包花生,还有麻绳、扁担,催我上路。我接过扁担。小弟把花生斜背在背上,抖开绳子,双手捏着绳子的两端,向面前的地下一甩,一脚前跨,一脚后扬,悠悠地跳起绳来,就像小精灵,一路轻快地跳向供销社。

粉色的霞光,洒满金花烂漫的旷野上。高耸的红瓦红墙的供销社,令人似乎看到画上的天安门城楼。宽阔的大门边站着一个闪射光彩的窈窕形象,笑盈盈地望着我们:“你们来啦?”想到那天傍晚我的举动,霍然明白“惭愧”的滋味,我不觉低下头:“嗯。”

她伸出白皙的手,摸着小弟单薄的肩头,俯下红润的面孔,凑近他,轻柔地说:“小弟,你抬得起吗?” 小弟像梦想参加红军的放牛娃,在军长面前,“啪”地挺直腰杆,一拍胸膛:“没问题。”

她推开一节活动的柜台,眯着睫毛很长的眼睛,含笑地望着我:“进来吧。”小弟连忙跨开步子。她温和地对他说:“小弟,你等会儿。”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柜台,只觉阵阵香气从鼻尖涌进鼻孔,滑下喉管,浸入肺腑、骨髓,肺叶都舒展开,骨头重新接榫,发出轻微的“嘁嘁”声。我仿佛不是在现实人间,而是在梦里,在仙境。

柜台角落的地上,平放着一包鼓鼓的复合肥,光滑闪亮。她走到袋子封口的那一头,看着我说:“我不会抬,就让我抬这头吧。”“当然。”我尽管口气硬朗,可望着面前这头的圆鼓光滑,竟不知怎么着手,脑里一片空白。

我本能地伸出手,手指自动去托袋角。刚一托,袋角的肥料颗粒,就往袋中间松动。我像钻研尖端科学的人,有了重大的发现。立即把肥料往里抖动,随松动的袋角往里按,非常自然地出现凹洞,手指抠着,轻巧地抬起肥来。

我外表显得若无其事,似乎我本来就是抬肥行家,而内心比范进中了举还狂喜。

我们都弯着腰,头快挨到一块儿了。透过她披到额前的黑发缝隙,我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咬着红嫩的嘴唇在笑。她的鼻翼轻轻地翕动,闪着光,散发郁郁芬芳。我一步步地退着,她一步步地进着,不觉出了柜台。

“行呀,鸿儿。”站在一旁的乡邻,翘起大拇指,连声:“啧啧。”

我们同时把肥放在地上。小鲁脸蛋儿红扑扑的,伸手把遮在眼前的黑发,撩到耳边,接过小弟手中的绳子,帮我们套好肥。她特地把扁担上的绳子往我这头移,小弟那头的扁担多空出一些:“小弟小心,别压坏了。”“没事。”小弟把那包花生和四十元钱,递给小鲁。

小鲁笑吟吟地把花生又塞给他:“小弟,花生你带回去吃吧。”她捏着钱,旋转身子进柜台:“等会儿,我找钱。” 小弟马上说:“不用。”把花生放在柜台上。我们赶紧抬起肥,匆匆往外走。

朝霞斜斜地射来,把这袋肥的影子扩得大大的,盖过好几亩田地,在这稻秆割倒后显得空旷的田野上,一路晃动着盖向我的家。

“我儿压坏了。”父母早就站在村头,踮脚伸颈,一见我们,就跑来接担子。村头的乡邻好奇地问:“你们这是什么肥?”父亲故意轻快地随口一溜:“复合肥。”

乡邻瞪大眼,一字一句一点头:“复?合?肥?你们能买复合肥?”父亲边颤抖着手接扁担,边显出不在乎的口气:“是我鸿儿的同学买的。”

“什么同学?我亲眼看见是供销社那姑娘。一瞧她那亲热劲儿,就知道是你鸿儿的女朋友。”刚才在供销社的乡邻跟着我们回了。“托你的福。我鸿儿如有这个命,到时就请你坐首席。”母亲笑着说。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袋复合肥靠墙立着,向秃了指甲更显短粗的拇指和食指吐了点唾沫,捻了捻,瞪着眼凑近袋口,找到封口的线头,轻轻地捏住,一点一点地拆开袋口,拿来茶缸,舀起大半缸肥粒,像舀油一样,把茶缸就袋里顿一顿,还抹一抹缸外,再倒进脸盆。舀了小半盆,端到地里去。

父亲双手捧着脸盆边沿,把鲜红的脸盆搂在胸前,上身前倾,一步一步轻轻地提起脚掌,平稳地放下,令我想起鲁迅说的: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我扛起挖锄,跟在后面。他把挖锄接过去,推我转身:“回家。看书。”

小弟放学,带回小鲁的信。信上说,那天傍晚,我一走,她就无心营业。她店里的肥早卖完了,便托熟人去别的店买。熟人说要等几天。这几天,她老尖着耳朵,一听到店外车响,就看是不是肥回了。

有幸装回一车,又正好主任不在店,我喜出望外,连忙找开票的王师傅买了一包。主任回店后,问这是谁的肥。我们撒谎:熟人放的。

以后如需要什么,请尽管告之,不管我是否能办到,但我是非常乐意尽力的。作为朋友,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信后说我有雄心壮志,能披荆斩棘,不久的将来,定风光无限。

母亲不认得字,也凑近来。在昏黄的灯泡下,她盯着信:“一个一个的字,明朗得很。”一会儿,母亲又说:“小鲁还能写连笔字,龙飞凤舞。你念念,我听听。”我便念起来。

父亲摸黑回家,我们还不知道。他今天是轻手轻脚的,把农具放在门角落也没声响。他说信的开头没听到,叫我再念一遍。我说已经念过了。小弟抢过去:“我念。”姐妹和大弟都围拢来。听完信,灯泡似乎明亮多了。

父亲在灶房帮母亲烧火——这是少见的,跟母亲小声地说,今天,好多人夸他们养了个好儿子。有的原来说过:“鸿儿大学考不上,庄稼做不来,一天到晚,关起房门一百里,荒废一个人。”连儿子出国留洋的仕高爹,也说:“我的儿子要是比得上你这儿子,我做梦都要笑醒。”

我觉得误解了小鲁,使她难受好几天,真是对不起,便写信请她原谅。而为一包肥,找这个又找那个人说好话,还得哄骗主任,这更使我心里难受。早知如此,那肥就不买了。我在信中打上着重号申明:不愿身为姑娘的她,去求人。

父亲用完复合肥,把袋子洗净晾干,折好,放进衣柜。他上街卖米买东西时,再拿出来用,还总把“复合肥”字样露在外面。旷野里,公路上,远远望见:扁担的一端,晃荡着雪白的袋子,白袋上的“复合肥”几个字,像鲜红的火苗一样闪耀。不用说,这人就是我的父亲。因为当时,全大队,只大队书记和我家,才有复合肥,而书记的复合肥袋随便丢。

上一篇: 卷首语
下一篇: 创作谈: 我在寻找一颗星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