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雪藏

李群娟，现居洛阳宜阳，河南省作协会员，洛阳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曾在《散文》《雨花》《山西文学》《牡丹》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细雨湿流光》。

1

她低头攀住我肩膀，热气吹在我脸上，低声说：“以后你不要再跟小燕说话，咱全班人现在都不理她了。”

我是懵懂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自主点了点头，略带惶恐地“嗯”了一声。内心因被威慑产生的压力至今清晰记得。习惯性的温顺与胆怯使我没有再多问一句。成年后，我一直为自己的温顺与胆怯付出代价，遭受痛苦。那个提醒我，或者说警告我的女生叫月娥。月中嫦娥，阴柔美丽的名字，然而她是个阳光的、有活力的女生。高我半头，留着男孩一样的利落短发，五官简单秀气、线条分明，气质中透出率性与果敢，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是那种和她一对视我就落了下风的霸气女生，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我马上答应了。别的同学，也是像我这样，怯怯地答应的吗？直觉告诉我，只需答应就没有危险，只需不和小燕说话就能免于敌意。倘若不答应呢？同时被孤立的会有我吗？不，我害怕被孤立，我绝不能被孤立，我不敢惹这位叫月娥的女生，她的表情是不容置疑的，她的气质里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坚定。我必须与强大者站在一起，我不能不和强大者站在一起。

往后的岁月里，不问青红皂白地，我站过多少次队？我这个懦弱的人啊。

那个被全班学生孤立的女孩是谁？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在晦暗里。旧庙改制的学校，简陋的小学三年级教室，门朝北，当是昔日僧人的寮房。采光不好，墙皮斑驳，门框露出原木的旧色，被磨得发乌，棱角模糊，布满裂纹、虫洞与手渍，门槛处的青石被踩秃踩亮，呈现出金属一样的钢亮。教室内的课桌，是用长木板支起来的，俗称“号板”。一组学生坐一排，趴在上面写字。木板年深日久，陈旧黯淡，同样布满裂纹、虫洞与手渍。教室里满是少年的汗浊气。我是健忘的人，一切旧事都在晦暗中隐着，只剩零星片断。那个女孩好像并不出众，样貌出众的人是有光圈的。容颜之美，像金玉一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辉光，有吸引人的魔力，会在羡慕与嫉妒的人心中留下老唱片纹路一样的刻痕。那女孩也绝不会丑，10岁的小姑娘，正有鲜嫩之色，那时家家贫穷，一名农村孩子，她有必然的纤瘦与清纯。她得罪了月娥，为什么得罪？月娥父母都在银行上班，在那时代，作为吃商品粮家庭的孩子，她们有着天然的优越感，有着鲜亮气色与说话底气，我们农村孩子，都让她们三分。月娥和村子里的人不住一起，并没有世仇家恨。月娥营养充足，比多数女生都高半个头，有谁敢欺负她呢？难道是那女生成绩好？难道是她拒绝过月娥？难道是她拥有什么让月娥嫉妒的东西？

我是不爱关注外部世界的人，习惯性的自恋，使我在成长中，对他人的悲喜，没有多少兴趣，每天都是沉浸在自我的小世界里。这也是我对年少之事健忘的原因，这也是我平生所遇之人事，会大面积渐沉于晦暗的原因。

是什么激起了强烈的恨意，让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进行封杀雪藏？

一场大雪降了下来，那女孩的心被渐渐冻僵，石化了吧？大面积的孤独是能杀死人的。我没有那么坚强，才最能体察别人的脆弱。

年少时，遭受到的最大冷遇来自于母亲。她管教甚严，喜欢小题大做，我常常隐忍。一旦执意反抗，她则声泪俱下，一旦我对声泪俱下也无动于衷，她则使出最后杀手锏，不再理我，出来进去，视我若无物。我主动跟她说话，她也不理，装作没听见，且面沉似水，使整个家庭笼罩于阴云密布的低气压中，在这寒浸骨头的无视与沉默中，我无比尴尬，却又无可奈何。像一场大雪从天而降，我感到浑身的肌肉都在渐渐绷紧，最后连头皮与表情都被冻僵，像一个木偶，紧绷着一张没有感觉的人皮木然于人世行走。食之无味，睡不安寝，内心反抗的火苗渐渐熄灭，这时候，如果我的弟弟、妹妹与母亲站在同一战线对我故作冷漠，或我的父亲下班回来怨恨地瞥我一眼，我更是立马就要崩溃。我错了，哪怕我所有的坚持与抵抗是对的，惹母亲生气也是我错了。一旦想到这点，所有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我只想认错，只想妥协，只想回到和家人有说有笑的从前，我羞耻又难为情地等待机会向母亲道歉，我偷偷地观察她，无力地坚持着，羞耻地等待着，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去，小声说，妈，对不起，我错了。母亲沉着脸，在擀面片做晚饭的母亲，见我过去，没有停止两条手臂在案板上的劳作。“呱噔、呱噔”，她粗实的手臂，将一团瓷实的面团使劲碾压摩擦。一遍一遍，洒上面醭，从各个角度，打开卷起，碾压摩擦，再打开卷起，换个方向，碾压摩擦，直至其变圆、变薄、变大，成了薄薄一张，拿过锋利的菜刀，“噌噌噌”，切成她想要的宽窄形状，抄起一擞，如丝绳披垂。她沉着脸无动于衷地沉默着，一边忙活，一边听我羞愧地将话说完，侧脸凄然朝我一望，停下思考片刻，放下手中的活儿，忽然将我抱在怀中，无比怜惜又酸楚地表达对我的原谅，数落着我不听话给她带来的烦恼，劳累的农活儿和家务给她带来的痛苦，我们姐弟生病她恨不得以身代之的深情，对我们前途命运患得患失的焦虑，希望我们学好的期待和对我们付出全身心爱的自我感动。

雪渐渐融化，我听到了坚冰坼裂的声音，在这动人的倾诉与沟通中，我越来越后悔自己的莽撞无知，与母亲的劬劳辛苦相比，我的委屈算什么呢？与母亲的爱与期待相比，我的任性多么可笑。母亲是仁慈的，她不会计较她的女儿，她很欣慰我的勇于改过，她相信我会成为好孩子。我们母女紧张的关系涣然冰释，我紧张的皮肤渐渐开始松驰了，拧紧的时间指针又开始安详地“哒哒”绕圈漫步，我和母亲，我们全家，都又回到从前了。弟弟、妹妹又给了我天真友好的笑脸，父亲在母亲的劝说下，也开始释然一笑，甚至讲起了笑话。我又成了好女儿，好姐姐，我已不在意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2

一个孩子的痛苦，是从其心知嫉妒时开始的吧？一个孩子的恶，是从嫉妒咬噬心灵而日夜坐卧不安开始的吧？那年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铺满了大街小巷。有一场大雪，也落在一个女孩的头上，久久未停。

美琪是吾女丰旖的好友，至今她们的友谊牢不可破。这位女生有着她们家族标志性的白皮肤，双眼皮大眼睛，圆圆的脸，身材窈窕，聪慧文静，天生一段不俗之气。我见过美琪的妈妈，举手投足知性优雅，是令人一见难忘的美人。

美貌也罢了，成绩还好，因此带来的苦恼，美琪上初中时就深深尝到了。全班同学都不理她。伴随恶意的各种排挤，孤立带来的巨大孤独，使她十分压抑，下课10分钟时间，也要穿过半个校园，去找另一班的丰旖说话。女儿丰旖，从小个子大，爱说爱笑，性情开朗，又有一颗善良慈悲的心。她不仅跟美琪是好朋友，放学时还和她一路结伴同行，到了她居住的小区门口，再挥手告别。落雪的时候，她们还一起堆雪人，剪两片树叶为雪人做眼睛，把自己的围巾摘下，围在雪人的脖颈。

这份简单的友谊，显然慰藉了女孩的孤独。长大之后，美琪还就此事，专门感谢过我的女儿。

回忆往事，丰旖或许也曾有后怕，故此，她说要感恩自己班的同学们。美琪课间来找她时，出于天性的热情与友爱的平等心，女儿高高兴兴与美琪说话，冷落了自己班的好友，但好友们却并不反对她，只是小心提醒说，美琪班的同学都不理她呢。女儿认为，越是别人都不理美琪，作为从小学就一起玩耍的同学，她应该跟美琪好才对。朴素的友爱心与同情心，使她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她的同班同学还是很包容的，没有让她不理美琪，没有因此而疏远她。假如自己班的同学，自私地强烈地反对她们来往，我想，女儿多半会屈从的。一名认知有限的少女，她不会有多少勇气对抗来自好友的反对，她也害怕自陷于被孤立的状态，趋利避害的本能，或许会是女儿宁愿拒绝美琪，也不敢对抗同学们的坚持吧？谁不怕被孤立呢？生命原本孤独，而孤立比孤独更雪上加霜，有摧毁人的力量，有危险的气息。好在，女儿班里的同学们选择了对她宽容。多年后，听到这样的旧事，我以自己的经验判断，未必是丰旖班的女生有多宽容，也许是她们掂量后果后的选择。吾女丰旖，从小营养到位，个子身架比一般的女生高大，她是那种小孩子时期，就显出了气质的女生，有男孩子的阳光，还有一种隐含叛逆的头角峥嵘、压而不伏的英气。低一个年级的弟弟丰韬受欺负，她曾带一帮男女生去找事，没动手就将那个欺负人的男生吓得直哭。她是这样性情的女孩子，一般女生的气场压不过她，她们不敢反对她与美琪交往，索性忍住嫉妒来包容她。世间的善意，除了是有幸遇到的真善，多数时候，是靠你的价值与实力赢得的。

友谊是什么？生活中不常有危急之事等待友人拔刀相助，好的友谊就是有说不完的话，就是趣味相投，能与对方坦诚地展示自己，并对此感觉享受。美琪课间来找我女儿，丰旖仅仅是陪着说话，其实已起到了雪中送炭与拔刀相助的作用。对被孤立的女孩来说，你愿和她开开心心说话就是最大的慰藉与认可了。何况和一位美丽大气，浑身散发着个性的女生做朋友，说不定还有一种自豪。美琪班的男女生，同样没有因此为难我女儿，估计也是不敢，为她身上天然的霸气震慑。

女儿也很迷惑，为什么美琪会被全班孤立。她没有问过美琪本人，怕在她伤口撒盐。她问过美琪的同学，就是那个带领大家孤立美琪的始作俑者。那女生说，不为什么，就是她长得太好看了，她们看不惯。初中的小女生，虽然有小心机与小恶意，到底还是单纯可爱的，她们该掩饰时，还没有学会撒谎。

有些事情，要是说起来，会有一百个具体的小理由，但本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嫉妒。当一个女生太过美丽优秀，她就容易莫名其妙惹恼别人，让别人为孤立她找到有说服力的不满的理由。

不知当时美琪的心里怎么想的，那场落了很久的大雪，显然影响了其性格。她的内心，一直住着那个在太阳下流泪的小雪人吧。上了大学后，也只爱独来独往，有宿舍不住，宁可独自出去租房。她不敢再轻易信任友谊，不再敢信任那些看似清纯无害的女孩子，也不对集体抱有希望。

《左传·桓公十年》记载，初，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弗献。既而悔之，曰：“周谚有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吾焉用此，其以贾害也？”乃献之。

怀璧其罪。怀揣价值连城的玉璧，无损私德，也不触犯法律，有何罪？但你让人嫉妒了，就像有了某种罪。就会被觊觎，被毁坏，被抢夺，被暗算，甚至招来杀身之祸。财宝、才华、美貌本身没有罪过，但能激发他人的嫉妒与觊觎之心，产生摧毁或者抢夺之念。故此，怀璧、怀才、怀色等，倘若没有虞叔那样保护自己，抵抗外侮的能力，早晚要受其累，遭其罪。

朋友的女儿小时候因为漂亮，上学时也遭遇了不少困扰，自行车的气门芯常被人拔掉，车胎被扎破，每次她女儿都是推着车哭哭啼啼回家。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少坏心事，他们不理她，只是因为她漂亮学习好啊。他们扎破她的车，也许除了幸灾乐祸，还有想接近她，成为她而不得的气恼。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进行着校园霸凌。嫉妒是很多坏事的根源。挑剔、为难、毁谤他人，也常常不过心怀嫉妒罢了，不过为不敢承认的恶意，寻找合理又自欺的理由罢了。而心怀同样的嫉妒与恶意的人，则容易彼此认可，加深感情，迅速默契配合，建立同盟，如在人海中怀揣了相认的信物。

3

对因嫉妒产生的痛苦，人与人的感受力又大不相同，处理自身的嫉妒，每个人的做法也大不一样。

并非所有人会对同样的人事有强烈的嫉妒。从小时候，母亲就重复告诫我们说：“做人要有志气，别人的东西再好不眼气，自己的东西再赖不嫌弃。”“眼气”是“眼红”的意思。

她那样说的目的，是怕我们因眼红别人的东西，而产生偷窃之心，却无意中预防了人性中常见的恶习——嫉妒。敝帚自珍，后来成为我们姐弟的处世原则，再加上年少时尽管拮据，该花的钱，我们非常渴望的物事，母亲出于慈爱心软的本能，也总是基本满足。后来父亲事业有成，让我们过上了宽裕的日子。这也是我少有嫉妒之心的原因。

再就是深知眼红嫉妒别人没有用，并不能使自己拥有的东西增加。母亲还曾说过：“眼气别人的东西最丢人了，有本事，有骨气自己去挣。自己挣来的，花着用着才最踏实。”这些朴素的话，无疑早早地树立了我们的道德观，洗去了嫉妒恶习的污染。

要说这份骨气，骨子里也带几分的。我才满一岁，妈妈就怀孕没了奶水。我又不肯吃饭，家里穷，买不起奶粉饼干，饿得我两只耳朵透着明儿。夜里与外婆一头儿睡在老窑屋大床上，妈妈和弟弟睡另一头。夜里听见弟弟“咕咚、咕咚”吃奶，嫉妒得心痒难忍，又使性子又蹬被子，被妈妈看出心思，说让我也吃一口，我却死活不肯吃。三岁时候，我就以嫉妒为耻，不肯和欲望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