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旭

“人生在世不平常，有穷有富两模样。”

随风飘摇的高粱穗，褐红如日，若隐若现地还能嗅到一缕高粱酒独有的清冽之香，乘着茂腔的悠扬回绵，散在身后暖艳的余晖里。

“你爹回来了，去，接接你爹去。”

清亮的女声刚落，一个黝黑清瘦的小青年应着越过门槛，扭身向村口跑去，脚下的破布鞋似乎大了许多，趿拉趿拉的在他身后扬起一溜尘灰。

“慢点儿，再摔着。”

看着向自己疯跑过来的小孩儿，男人赶紧加快步子向他走去，然后扯下脖子上的毛巾，给小孩擦着额头上的汗珠。

“一头汗。呐，你拎这个。“

小青年抽抽鼻子，接过竹筐。点翠的发冠，乌黑的鬓子，水青的戏服，板板正正地躺在筐里。

“爹，你咋把戏服带回来了，是脏了要洗吗？”

男人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青年的头，随便呼噜了两把。

“小屁孩子人没多大点儿，操的心倒是不少，等会儿回家帮爹洗了去就行。“

小青年抬头望着身边这个个头不高，身段似有些优柔的男人，憨憨笑道：“中。“

看着窗外带着笑脸的两个人，女人放下手中的勺，撩开打满补丁的门帘冲门外道：“他爹，回来啦。粥马上就好啊，坐那儿等会吧。“

男人将手里的竹筐也一并递给小孩，拍拍他的头：“去吧，帮爹把戏服洗了，我去帮你娘烧烧柴火。“

男孩应声接过竹筐，抱着向厢房去了。

男人看着小孩左摆右晃的背影，敛起脸上的笑容，撩开门帘，拉过一个马扎坐下，随手捡起脚边的枯草向灶火中扔去。

“让你去歇会儿脚，你咋还烧上火了。快去歇会儿吧，这儿我来就行。“

女人打开面上有些锈迹的锅盖，白蒙蒙的蒸汽失了束缚，直扑升空。

“孩儿他娘啊，我今儿把戏班给散了。“

女人向锅里扔下一把野菜，盖上锅盖，轻声道：“我知道，看见你拿回来的戏服了。日子都不好过，你也肯定不会让他们拖拉在你这儿。散了就散了吧，咱家还有点儿地，往下过着看吧。”

男人唉了声，又向灶火里又添了把草。

菜粥好了，开始腾腾往上冒气，女人揭开锅盖，拿勺舀了两下，稀稀拉拉的几片菜叶和只是沉在锅底的一小撮高粱米。

“真是老天爷要收人命了，这地都荒了多久了，也没个动静。咱地里的那些高粱都让我给剥了，也就这么点儿。“

“是，今年这雨一点儿没下，后村的河都快干了。”男人起身拍了拍手，从橱柜里拿出三个碗，一勺米，两勺汤，一勺米，两勺汤。

“帮我盛一碗，再拿两双筷子。”

女人笑着帮他撩开门帘，“哎。”

木桌上空荡荡的，就那么三只白瓷碗，两双木筷子，连点儿油星都没有。

“管家岭听说最近好像还行，他们村大人多，政府给多拨了点儿粮。”

男人端起碗喝了一口米汤，说到。

女人给男人夹着菜的手停在了下来。

“今天在戏班的时候，他们来找了。”

“不行。”

女人重重地放下筷子，直视着男人。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当时说扔就扔了。现在回来找，凭啥啊？你忘了，咱孩子那连话都不会说呢，一个人光溜溜地躺地里，在那干啥呢？啃树皮呢！那么小的孩子，给饿的在那儿啃树皮！“

男人望着眼前尽是怒火的女人，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知道，我也想了这一路了，但是孩子是怎么想的你知道吗？“

女人高耸的肩膀逐渐垂了下去。

“他也不小了，懂事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女人叹着气，点了点头。

“爹，我洗完了，你看看行不？”

门外，男孩举起水青色的戏服，在阳光下，显得更为艳丽。

“行行，孩子你先把戏服晾边上，进来爹跟你说个事儿。“

男孩哎的一声应了，扭身将戏服架在衣杆上，把手往身上随便抹了两把，走进屋来。

“咋了爹，啥事啊？“

女人将面前的粥往男孩面前推了推，拍了拍他的后背道：“干半天了，快先喝两口。“

男孩端起碗，仰面喝下了一整碗，抹了抹嘴，对男人说：“爹，啥事啊？”

“孩子，你是爹捡回来的，爹跟你说过对吧？”

男孩点头应了声对。

“现在，你亲爹亲娘来找我，想带你回去认祖宗，你想回去吗？”

“不想。”

男孩摇着头道：“爹和娘对我这么好，我就要跟爹娘在一起，我哪儿也不去。”

女人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搂住男孩。

“好孩子，好孩子……”

男人拍着男孩瘦薄的肩膀，“行。以后爹也一起，咱爷俩在家一块儿下地。“

男孩咧开嘴笑着点着头，“真的爹？你要跟我一块儿下地啦？太好了！那以后我就能跟二哥一块儿玩儿了！他老来找我，但我总没着空搭理他，这下可算是行了。“

一听这话，两巴掌不重地拍在男孩脑门上。男孩忙捂住脑门，有些委屈地抬眼看着。

“你这孩子，就知道出去疯玩儿，跑得一身汗回来。你爹给你带回来的那些书，倒是没见你翻开一次。”

女人扬着嘴角，戳着男孩的胳膊说道。

“你爹回来了，以后就不用你了。你这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去，把你爹给你带的那些书拿出来，我搁厢房的橱里了。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读，一天十页纸，不懂的地方问你爹。你爹查完了再给我出去，爱去哪玩去哪玩，听着了？”

“哦，听着了……”

男孩耷拉着脑袋撩开门帘，走出房门。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随手端起碗，仰头喝下了碗里所剩无几的米汤。

斜阳洒下，映出的，是满眼褐红，微显孤寂的高粱穗随着微带炎热的处暑之风摇曳着，似是掺着阵阵酒香，飘进一户户农乡。

艳红的夕阳照着女人纹理粗糙，正端着碗给男人倒粥的手。

“他爹，今儿怪累的，再吃点儿……”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