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变量

作者: 木客

隐变量0

八月八日,我清晰记得那天的太阳。整个重庆城区在耀眼的光线下集体褪色,除了我这件水红色的桑蚕丝T恤。我喜欢这件T恤,小V字领下端缀一颗灰色亚麻的六棱扣,背部下摆三分之一处压了暗折开缝及臀。

黄桷坪所有门店曝光过度,建筑一片颓白,炙热的风携裹了蒸出的水汽,一股一股扭曲升腾肉眼可见。我暴露在太阳下,怀揣兴奋急匆匆走向墨迹书店。空气灼痛了牛仔裤下的半个小腿,脚丫子裹在粘连的袜子里,憋闷从脚底传上来。我尽力调整呼吸,有点儿迟疑地躲避吸入的每一口空气,怕热乎乎的烫伤肺腑。忽然走神吸了过大的一口,神经质地噎了一下,全身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水,眼前雾气迷蒙。特意扎起来的马尾辫耷拉在肩背部,热得烦躁。

推开书店厚重的大门,冷气侵袭过来,全身毛孔瞬间反射性地收缩关闭,汗湿的体表黏糊糊冷冰冰的。嗅着店里凉丝丝的咖啡奶油味儿,咽喉部一股冷气下去,只触及表层黏膜,不均匀的刺激带来强烈的不适感,让人想呕吐。

李慎一看到我,径直走过来。依然是那条多年不变的深灰磨砂牛仔裤,今天配件水洗蓝的中式半袖。我挪回目光,静默转身,面向窗外。

三十一岁的李慎一是墨迹书店的老板,五官清秀,眼眸温和,干净的脸庞在两颊跟下巴上留了一圈儿络腮胡,黑而蜷曲。李慎一常年保持一种缓慢的,稍稍弯了腰跟人说话的习惯。

算来书店已经开了六年,当初陈晟租房给墨迹时,并不曾跟我商量过,当然,商量需要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对话,我习惯三缄其口,陈晟也就习惯了不商量。家里所有的钱都是陈晟赚的,我从不曾主动开口参与任何事,包括离婚。陈晟最初几年对我的寡言少语暴跳如雷,后来逐渐习以为常。在他眼里,沉默的我最初像一眼埋着宝藏的矿山有待挖掘,后来像一面镜子纠正他时时反省,再后来像一个窥探器、照妖镜,让他那些不堪心思一览无余,有种道德上的裸露感,极度不舒服,最后,我的沉默成了一面该死的哈哈镜,一切都被扭曲破坏了。陈晟的描述让我想起《铁皮鼓》里那串从不停歇的鼓声,所有人的追问指责在奥斯卡持续的鼓声中最终不得不妥协投降。白雪公主里的魔镜提供着王后渴求的真相,我的沉默却让陈晟,以及很多人无法面对。我什么都没说,也只是什么都不说而已,他们何以会惶恐不安?!我对这个现象迷惑而好奇,想不出来要怎么跟他们解释,只好继续沉默,沉默变成了沉默的保护伞。陈晟执意要逃离,我不想反驳,也不知如何反驳,沉默蜕变为空洞的惰性,我任凭自己向未知滑去,带着无奈、期待、旁观、破坏欲、挑衅、好奇等等混杂的情绪。

墨迹书店在重庆文化圈子里崭露头角,源于李慎一四年前在微博跟微信公众号发出了一篇言辞恳切的求助信,称书店经营乏力无以为继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梦想跟广大书友的厚望关门大吉故而呼吁广大书友献计献策共同打造重庆精神家园的一角。陈晟虽是中文系毕业,却极少阅读,靠大学的课本底子做支撑,附庸风雅地将自己纳入重庆书友圈儿,以墨迹书店租了我们的房子为荣。陈晟无比骄傲地响应了李慎一的号召,以每月七千元,十五年不涨租金的合约,续租了门面,而我作为合法的收租人定期光顾墨迹书店。现在同等门面租金涨到了两万,我依然收着七千,每次收到租金时都心痛一下那缺失的一万三。

陈晟消失已近两年,离婚时明确协议我只能暂收三年租金作为过渡。再过一年多,这家店将与我再无瓜葛。我没有问他过什么渡,难道一两年后我将会因为没有收入而落魄饿死?我被这样一个浪漫而略带惶恐的想法吸引,无数次在内心排演着各种落魄的细节,以及在那个过程中可能发生的奇迹,极度渴望能够飞蛾扑火般地去体验一把,当然,我内心并不大相信真会有饿死这种事情发生。

墨迹书店装修成地中海风格,大门跟窗户顶部凹成半圆形,刷海蓝色,墙体雪白,粗铁船锚粗麻绳的装饰跟海螺的墙绘,疏密有致地分布在旧车间改制的空旷书店里。侧面一溜窗户外是安静的巷子,隔开五米远是一家工作室红砖勾了白缝的墙壁,书店窗户下跟对面墙壁上都错落布置着不嫌密匝的废轮胎,填了土做花盆,有几分文艺的味道。书店收纳了重庆书友们的建议,增加了多款咖啡跟甜品。

每次踏入墨迹书店,我固定坐在一个僻静的窗边,身体跟面部保持纹丝不动,只派遣目光狂摄书店的一景一物,蓝白色泽里仿佛能嗅到海风微温的气息,随着愉悦度增强,心旷神怡的我会悄然急促地启动鼻翼,让自己陷入醉氧的迷幻,进入时空颠倒,五感互通的忘我状态,被重重叠叠涌出的浪漫淹没,脑中隐约涛声阵阵。

据说墨迹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于选书独特,品味上乘,有人夸赞它:“你总以为某些书是自己的私藏而扬扬得意,却能在墨迹书店的转角撞到,往往有他乡遇故知的惊讶。”当然,墨迹书店的特殊,在我看来还在于老板李慎一传递出的特质,既不同于手工达人的偏执雕琢,也不是单纯商人的锐意进取,强烈吸引一批自诩为有文化有情怀的人。

李慎一走过来,与我并排而立,一起看向街对面的房子。

自费丛八卦李慎一喜欢我,每次他靠近,我都觉得别扭。意识到他可能知道我跟费丛的玩笑,靠近他的半边身躯炙热紧张,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他一米八几的大块儿头占据的空间。

书店对面的三楼,被蓝色木板遮蔽了一米多高,未遮蔽的一截楼体因外部光线过强,反衬得深暗,能看见好几个人在缓慢干活,无声无息,像深色幕布上挪动的剪影。

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在街对面晃悠,不停地往一个小巷子里张望。三人着黑T恤,光头,黑白斜纹T恤的是张大勇,很明显那几个打手一样的光头男人是他找来的。我隔着一条街,都能感受到自己跟几个男人的身量差距,回头看看书生气的李慎一,只觉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两只细瘦的手臂虚弱无力地吊在肩膀上。

适应了书店里的冷风,反胃感渐渐消失,舒缓的音乐若有若无,先前在大街上奄奄一息的感觉全部被抹去了。记忆真是个虚伪的骗子,你永远无法复原曾经的深刻体验,哪怕是前一秒的。

穿白色休闲衬衣的费丛忽然从巷子里出来了,后面懒懒地跟着两个高壮的青年,重庆极少见到的那种高壮。费丛衬衣的一个前角掖进超短牛仔裤,衬衣遮蔽了大部分短裤,走动起来短裤若隐若现。齐肩的短发吹成内扣,随着敏捷的步子,在酷热阳光下灵活张扬地弹跳着。

担心铺天盖地淹没了我,我不自觉地慌起来。深吸一口气,我放弃思考跟旁观,任凭自己被吸入一个无法回避的漩涡里,升起了一股豁出去的念头。

我看向李慎一,传递了一个彼此明白的表情,一起开门踏入热浪中去跟费丛汇合。

我跟费丛、李慎一是合伙人,对面正在装修的三楼,是我们设计了大半年的梦想——逸丛国际青年旅社!

“逸丛”并不是李慎一预设中的理想店名,但一经注册,自此后与我们息息相关,共为一体。

当初仨人怀揣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豪迈心境,浩浩荡荡去注册公司。李慎一自持看书多,自告奋勇列了五十个公司名在手机上,一个个地报,居然无一幸免统统被人注册过。

“居然有人比我先想到这些名字,一般的也就罢了,连我挖空心思从诗经楚辞上翻出来的也被人注册过了。原来商界也有这么多读书人啊!”李慎一被这一奇观所震撼,侧着头抓挠着半边脸上的胡须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知道网上有很多取名公司?就你真的信了人家是读过书才开公司的。”费丛忍不住点醒他。

李慎一恍然大悟,讪讪一笑。自称没文化的费丛出马,随口说到第五个,“逸丛”就这样诞生了。

在我们预计开青旅的三楼,张大勇拥有其中一套房,恰好是最中间那一套。

开青旅的房子,是我们三人凑钱,从法院合法拍来的。张大勇那套,也是他从法院合法拍来的,只不过他参拍的是第二轮,我们在第三轮拍下了其余的。无论我们拿这层楼做什么,张大勇都像颗钉子一样订在最中间,成了一个绕不过去的麻烦。

“就怕这人是个老手!”第二轮拍卖时,对着图纸上去掉的中间那套,费丛就讲了她的担忧。“常有人专门做这种生意,在整体拍卖房中,前一轮单买中间一套,等别人买了余下的,就从中作梗,加价卖出去狠赚一笔。”

“那上一轮当散户的人好聪明啊。我们也可以做这个生意。”我跟李慎一幡然醒悟,不曾想到还有如此赚钱妙招。

“到处都是赚钱的路子,每个人只能盯死了做一样,最好按照自己最开始设定的去做,三心二意有可能啥都得不到!外面聪明人多,狠角色也多,你未必能操作得那么好,我们还是照计划来。”费丛说得斩钉截铁,李慎一张口结舌面有愧怍。

看李慎一难堪,我为自己的习惯性缄默庆幸。我深谙自己的讷言行径,虽并非装聋扮口吃,功效却往往相当。

事实证明,张大勇恰好就是个老手,无论我们出什么价格,他都坚持不卖,称特意买了就近照顾老妈,就要这个地段。几次协商都无下文,未免让人焦躁。

“那我们就把你那套隔开,其他的我装好开火锅馆啰。”费丛真真假假慢条斯理地跟对方谈论着。

“开你的火锅馆就是,我那套给我隔开。”张大勇跷着二郎腿,双手环抱了膝盖,银灰色偏厚的料子裤在他结实的大腿上绷着,反射出一片亮晃晃的光,稍稍凸起的腹部将一件白紫相间横条纹的T恤拉扯得有点儿变形,松垮垮的领口露出颈部堆拥的脂肪。这个鼻子横阔,宽脸一字眉的男人,撇着嘴角,满心算计地扫视墨迹书店,认定了能开这么大书店,能买一层楼的人,不会拿不出钱。多次的糕点咖啡下了肚,一点儿也不曾软化他的态度。

“这样,我们在周边给你买一套,比这个大的,方便你照顾老人。”

“你咋知道对我来说哪里更方便?我老妈就在后面那个小区,她站阳台上就能看到我这边,不换!”他知道我们知道他在撒谎,依然漫无边际地撒谎,却也没人捅穿。

加了八万,张大勇依然不卖。

费丛招呼人零散动工开始装修,赌气要给他隔开。张大勇一会儿说隔开他没法进出,一会儿说火锅馆油烟太大不准开,天天吵架,不依不饶。费丛执意装修,张大勇执意阻挠,就像练一段形意八卦拳,或者玩大富翁游戏,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亦乐乎。拆隔板拉电闸的小冲突时有发生,彼此见面开始有了仇人的愤怒。

这一扯皮,不知不觉就已经耽搁了三个多月。

今天是全场动工的大日子,费丛说这预示着未来会热火朝天,一定要搞出动静来。

我未曾想到所谓的动静会如此之大,也无法预料一切会如费丛所言真的发生。

“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能拼狠了,该动手就动手,让店员做好记录,记住了,任何时候都不能先动手,动了手的话就一定不能吃亏,拿出拼命的架势来。”三天前,费丛慢条斯理地将手指插进头发,侧着头一遍一遍轻轻摆弄着蓬松华顺的短发,笑意盈盈说得轻描淡写。

费丛明亮专注的目光有打破沉默的魔力,像劈胸一把将我拉近,近到一张一翕之间汗毛的轻微摆动都无法隐匿。我抗拒这种近距离,自己擅长的沉默此刻格外简陋笨拙,有被窥破的沮丧。

我认定费丛的这个计划是荒诞的,一切只是个玩笑。

认识费丛还是几年前的一次催账,当时费丛找到陈晟的策划公司,要做一个网络平台,公司给了费丛部分资料后,一个月没收到任何反馈。

“你去联系一下这个人,看她给不给费用,如果她不给你告诉我,给的话你就收了。”陈晟顺理成章安排我做些公司顾不过来的小事。公司虽然是他独资的,却并无夫妻店的感觉,我既不管钱也不上班,对他的生意一无所知,除了偶尔跑下腿催催账。某些不大不小的收账落入我的口袋,足够我开销,却也没有更大的进项,一切像提前算好了的。

费丛电话里的声音悦耳温和,说自己走不开,让我过去。我猜度着她是打算讲价。一般我去催账,对方要不就赖账,找各种借口不见面不打款,要不就明确要银行账号直接打过来,如果约见面,一般会周到大方地找个讲究点儿的地方请客,期待低成本的热情能换个好折扣。

按照费丛给的地址,我到了沙坪坝重庆大学附近一条开阔的马路边。环顾四周,看到一个身材适中的女人,穿条红蓝小碎花的羊毛长裙,正举着手机冲我挥手,等我走近了,她笑着指给我看,说自己不能离开这根电线杆子。

这个五官明朗周正的女人,显然比我大,笑起来眼睛明亮聪慧,光彩夺目。身材、穿着、年龄、五官,我习惯性的快速在内心展开比较。看着她毫无隔阂的明媚笑颜,我忽然间有点儿恍惚,像暴露在孙悟空面前的白骨精,垂着双臂毫无防备地与费丛坦然相对,任由她打量。车水马龙都成了背景,我的沉默在她面前显得毫无威力,也无必要。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