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吉士的双色球泥
作者: 马度
泥马度,真名李旭。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山川心史》《自然帝国》等。《梦回汉唐》入选国家重大出版工程。作品见《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散文》《美文》等。
1
这一年的雪花结成冰碴子。雪落在母亲的坟头,像一座起伏的山。雪从高处从天堂来,关怀着地上和地下的苍生。我看着自己的脚印,像连串的数字,通向这里又被落雪抹平,好像藏起一大串秘密。
雪把世界描画成一张什么都可以掀过去的稿纸,火车站像雪窟窿里的灯火辉煌,人影像擢皮人那样晃动。大地似失火烧黑的球,被大雪擦亮的月球露出来,车站广场上两条流浪的花狗和黑狗,在雪中嘶嘶地叫着。
徐州火车站里到处都是人,我站在候车室的大窗户下。在这个春节里,我是一朵赶趟儿的雪花,心里空落落的,不知落向何方。手里握着车票,仿佛我前往的地方我早就熟悉,早就有老板在等着我似的。我一直背的黄书包变成一个木箱,椿木头做的。那棵老椿有多少年头,没人说得清。老椿是自己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倒下的。我就出生在用它做成的床上,余下的两支膀子篷在屋梁上,被我发现,特意找庄上的木匠做成书箱。它有漂亮的花纹,年轮旋转成一团团火焰。我背着这只奇怪的箱子,像一架风箱那样觉得很拉风,脊背上风云激荡。它是书稿的木头房子,它们可以放心地待在里面。我想如果有一条狼钻到里面也是可以的,但麻雀的芳踪都失踪很久了,哪里还会有狼?也许自己是一匹狼或一条虫,我就把自己装在里面。
绿皮火车来了,好不容易挤到车跟前,根本没法从车门进去。我将箱子硬从车窗顶进去,书箱像条狼钻了进去,我人紧跟着也爬进车厢里。反正没位,我坐到书箱子上还没坐稳车就开了,一路做梦就到了北京。
到北京天就亮了。哪里会是我的落脚,我还不如一粒天外来的雪花那么有主见,有去处。我茫茫然,去了八里庄。我只能去八里庄。把它想象成一个庄子,就觉得有缘分,有亲朋了。何况那庄里还有鲁迅文学院,好像鲁迅还活在一个庄子里。还有一个《农民日报》啥的,加重了八里庄是个庄子的感觉。
印象里鲁院不远处还有一座大土丘,土丘上有几间破烂的小房子,比李庄上的房子还要破。如果还在,花几十块钱租下就可以落脚了。到了,忐忑地到了,找不到小房子了。这里越来越脱离庄子了。吓得不敢租房子,转了一圈儿到中午买了两个馒头填饱肚子,我又坐上公交车一路向东,本是想去通州区,但路上看到有片平房的村庄,就临时下了车。这是通惠河畔的东会,朝阳区把边的村庄。
我转了大半个庄子,终于以五十五块钱租到一间小房子。但能放下一张床,蛤蟆口大的窗户下还放张破木桌。有书桌比什么都好,好像给书箱也找到了幸福的伴侣。我没有电脑,用的还是笔,写了一手漂亮的硬笔,工整起来让人分不清是印刷还是手写。
买了一个最便宜的电饭煲,一袋米,几包榨菜,这就足以生活了。我足不出户,把北京当成大李庄又写了起来。一个星期写完了一个中篇。我出去转悠,顺便寻找附近的邮局。我想我只能做一个自由撰稿人了。
几个月下来,邮局成了消耗我手里紧巴巴钞票的大户。邮费为什么这么贵呢,跑到北京给北京投稿,也没见便宜多少。心慌得不行,稿子就暂时不敢投了。
为了节省车票,我有时步行几十里、上百里,到杂志社去见编辑。但都一无所获,他们可能见得太多了而麻木。只有《诗刊》编辑邹老师十年前就与我互通书信但他不再编稿子送审了。我每次去见他,他都把桌上的杂志送给我,要我翻翻。我知道这是要我看看人家怎么写,杂志上都发些什么东西。他是看过我的稿子,多年前就鼓励过我,但就是发不出来。我把杂志带回去,只是潦草地翻了翻,实在看不下去。我不是喜欢跟风的人。看了刊物发的东西,会使我骄傲,愈挫愈勇,我的驼峰上坐着我自己的荆天棘地。
我该怎么办,回是回不去,有家难投,就像泼出来的水,降下来的雪。回去只能让孤独的父亲更加孤独、黯淡。
我想有多少辈古人在这里重复我这样的境遇,但他们都有可能一朝金榜题名。我呢我该变成一个叫花子,但哪有背着书箱的叫花子呢?连叫花子也当不成。这使我彻夜难眠,只好整夜写东西。
2
身上只有二十块钱了。我该向谁借钱呢,难道去向邹老师借吗?只有他有可能,但我拉不下这个脸。那样还不如钻到朝阳路随处可见的缝里才好呢。向老乡西川借吗,他天天很忙像在天上的雪不知落在哪个国家的图书馆了,如果走了运碰到他可能会借的,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个世上没钱。
花完这最后的钢镚,就只能躺在床上,活活地羽化了吧。要不就蜷在木箱里,封上盖子,从通惠河的岸上滚下去,在木箱里漂流,漂向江苏,漂到哪块儿是哪块儿。这样一想通了,反而一身轻松出了门,散起步来,穿过一座桥就走到管庄。
管庄就像八里庄一样成了城市,只见一个人头攒动的地方,走近一看原来是在卖彩票,财迷们挤爆小店。他们在买双色球的福彩,一注两块钱,在红色球和蓝色球上的数字选七组构成一注,只要两块钱,就有可能中奖五百万!我也挤在里面凑热闹,好像这样我就和他们一样有口饭吃,有钱买彩票一样。
茫茫然看了好一阵子,我突然感到指头和心同时突突地跳起来。就像一位将星预感到战机的降临,一闪而过,我突然掏出全部的二十块钱投了十注!我就是把自己的生辰八字按顺序组合,构成一注数字,再将生辰年月日时反复组成另外九注。十张彩票都是我生日之数的组合变幻。
我挤出了一身汗,把身上仅有的财产挥霍出去,如释重负。我没有一分钱了,我幻想着有一匹狼,背着我的书箱,把我藏进去,把我背进狼群,背进天狼星里头。
该交房租了,我给房东说下个月一并交,一定交。房东的脸色虽难看,但考虑到我是戴着眼镜的文化人,还有一个木箱子的家当便没有发作,没赶我走。米还有半袋子,我想能熬到开奖的时候,说不定就能中个小奖,天无绝人之路。
我从今晚已经不再什么灵魂,什么生命了,只关心手里的十张彩票。我老是梦见妈妈,她坐在轿子里,头戴凤冠,要不就是梦见死去的长辈告诉我:“你妈是河神,河水上升,正在往天上升呢。”
我的指头里就是有东西在跳,就像我写到神来之笔时握笔的指头也是不停地跳,但没有现在跳得这么厉害。心似长成个小孩儿,像哪吒一样离开我独自玩耍。
分针和秒针不知转了多少圈才走到电视开奖时间,准时找到一家小商店,店里的电视在直播福彩开奖。哎呀,天哪,我突然冲进黑夜!简直不敢相信,噫,我中了五百万!五百万,噫,我快要疯了。但我又不敢疯,我知道在这个村庄里如若有人知道我中了五百万,我就像一只金钱豹撞在人间,凶多吉少。
彩票,压在箱底,没有人知道,还在那间黑箱子一样的小屋里。我在黑夜里大踏步地走着,心里散发出要开锅爆炸的热气。我顺着通惠河往前走,黑灯瞎火走着走着,又害怕起来。也许这世上有高人算到高中头彩的我,正好乘夜色逮住我,像抓住一头金钱豹子。脚边的通惠河并不能散去我内心的滚滚热浪。还是回到出租屋最安全。房东和房客们知道我连五十五块钱都一时付不出,绝不会想到我摇身成了五百万的富翁。
站在河沿上,望着东西两方高楼上的灯火,好像灯火带来的辉煌立马就是自己的。楼市再高,我会飞啦,长翅膀了,再高的楼都要跟着我飞。仿若平行世界的长安突然来到我的身边,发生亲密的关系。
他们会不会让我的票作废,另外再造一张获奖的彩票,抵龙换凤呢?你想想五百万,能轻易给一位备受打击、穷困已极的诗人?他们一定会不承认我这张通向这个城市的门票的。这样一想,心又凉了半截。一张没名没姓,没胎记没烙印的票,凭什么就是你的呢?当我拿出,也许可能就会被坑,被抓住,说我是小偷。也许还没拿出,人就不在了,票就被人当场撕碎了,被人抢走了。我是空喜欢一场,甚至会搭进个小命。就这样胡思乱想,巴不得把票藏在心房里,锁在木箱里,沉在自己的血管里。
慌到极点,反而是坦然,我画了一张狮王面具,戴着木箱子里的旧口罩,很平静地走进兑奖大厅,走进万众瞩目的现场,才知道一切都是一场虚惊。毫无悬念地兑了奖,没有任何风险,我成了被女财神亲吻过的人!
我避开采访,好几个月没理的乱发覆面,穿过恍若置身在另一星球的高光场面,像雪似贼一样溜进人间,像一朵特奇葩的雪花镶在一道犹如诗行的闪电落入滚烫的红尘。
3
在东会村不能露白,不能走漏风声。
但转念一想我是安全的,因为没有一个中大奖的人遇害。上面可能有人特意保护。有人暗中保护,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我拿到了钱,先打车到八里庄租了八楼一套有着安全门的三室一厅。不可能再回东会过夜,我要踏上空中楼阁的生活了。但那个小房子我一直租着,算是我的福地和纪念。
我命数里就该有这笔钱,不以彩票得到也会有其他渠道让我捡到狗头金子。我的生辰八字就该兑换出这么多钱,这个谁也夺不去的。就像谁的手能换上我的指纹?命里该有这桶金,是上天注定的。这是命数,就像盲人算出的命运,是秘密的,不能告诉人;就像进入小区,进入我租的房子,我只要按一串数字,门就开了,拨打一串数字,就可拨通早已等候的爱情、财富、工作、友谊。一切都有数,数是神秘的,不仅决定着钱财,还决定着人的生死存亡。数控制着人,也控制着时间,操纵着历史的年轮。数知道一切的奥秘,我箱子里还带着祖传的古本易经,不就是一部未知、未卜的数吗?我很少打开这本书,书中有灵。这一次我摇铜钱摇出一个吉兆。
吉人自有吉相,现在我信了,自己永远值得信了。好在这里是有奖的北京,静悄悄的深夜。如此财气聚成金钱豹,得来容易守藏难,犹如一捧雪你紧攥着却顺你手丫流走了。人们把天上掉下的财,叫作血财,来去都快。我该把它藏在哪里呢,让它与我的生命同步?
既然上苍垂青,让一个写诗的取出命里的金子,那么我就该有自己的地址。我投稿的地址飘忽不定,在东会村投了这么长时间的稿子,一首诗没发,一篇小说没见变成铅字,就是因为东会还是个村庄,邮差从来不会将信件送到各家各户,只是送到一个村部,村部的人也没时间往下送。也许,已经发表了,但是因为我没有自己可以送达的地址,我收不到报刊和稿费。这样想,为了装成一个北京人,一个在京城有块儿天空的人,我必须买房,买房。得有一百平方米的空中水泥钢筋和我发生物权联系。我静等着天亮,反正是睡不着,到了新的地方本来就睡不着,就等着天一亮就向售楼小姐抛出全款。
天快亮时却迷迷糊糊地打盹,我看见春姑娘像雪花球往我身上落。春雪比冬雪更快地预兆收获,大朵大朵的雪花银子,只要不融化、藏得住就是雪山千年。雪花银子堆成两座山峰像切开的两个半球,蹦蹦跳跳碰撞在一起。突然雪落不下来了,原来是地上的房子春笋般蹿起来,把雪花顶在半空下不来了,一下子就醒了。
我煮点挂面打一个鸡蛋狼吞虎咽,就奔到售楼处。售楼小姐像女巫一样悄悄地对我说下个星期就提价。已经单价八千了,就在鲁院的旁边。一笑一个酒窝的女孩专门负责对接我,她笑嘻嘻地附耳说:“你们山西人真有钱,盘一座窑就能盘一栋楼。”我以一个古代江浙盐商的口气也对她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似的说:“大哥我可是江苏唐伯虎。”小姐连忙哦哦了几声,说这么巧啊,自己小名就叫秋香。我一锤定音,买了一个八楼的三居室,花去了一百零八万。刚订下,就来了一群要包下整栋楼盘的煤老板们,“全要了,全部是现金!”他们叫嚷着。
嗨,我这点儿钱算个啥,巴不得这样的人越来越多,我才有安全感。我飞来的财富,一到铺天盖地的楼市,一下子就去了五分之一。但楼要两年以后才能入住,小区还在打地基,万道钢筋密密麻麻在那扎着。
两年后,我就有一个长期的地址和落款:北京鲁迅的旁边。
4
我买了一台苹果台式电脑,又买了一台苹果笔记本,像两颗苹果同时在书桌上落地,我似乎每天都能闻到家乡苹果园的气息。
钱是身外之物,身藏的猛兽,但只要花得其所,就物尽其财吧。从东会村背来书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书稿,一定要变成书才好,得把飞来的钱藏在诗里书里。
我埋头整理诗集,一本两本不过瘾,打到市面上不听响,只有一大套才能惹尘埃。我埋头整理八本诗集来,首先我为自己的字迹陶醉,这要落到哪个美女编辑手里不心潮起伏才怪呢,再看我的诗定要她颠簸到永远。三部史诗,分为上中下,总共有两千页。还有五部抒情短诗、组诗。这发行起来,还不把所有林立的山头震个东倒西歪?我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发表不了,总是可以出版的。只要出钱,出版社屁颠地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