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剪
作者: 刘加勋
刘加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人民文学星生代文学奖获得者。
剃头匠阿曾是我们紫檀树乡最游手好闲的人。
他家住在省道的旁边,青砖瓦房,一排四间。有人笑话他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段全给阿曾真是白瞎啦。紫檀树乡的人们都知道阿曾穷,不仅是穷而且懒,可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懒,有人看见他上午十点多钟才从床上爬起来,朦胧着眼睛打着哈欠像是没有睡醒,然后,他继续倒在床上睡到十二点,肚子饿的时候,手头有钱的情况下,他是从来不会烧饭的,原因很简单,阿曾说,烧饭的油水汽太冲了,洗碗又要耽误时间,还不如买点儿算了。
钱嫂在阿曾家的旁边开了一间点心铺,铺子不大,只能摆放两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店铺里面只有早上有一些人,这些吃早餐的人多半是那些读书的孩子。孩子们早上起来的晚,家长们要出门干活抢时间,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孩子们做早餐,家长们只好带着孩子去钱嫂的点心铺随便吃点。钱嫂每天忙得晕头转向,汗流浃背,可她从来没有喊过伙计帮忙。等到正午的时候阿曾来了,他总是坐在凳子上用手敲打着桌面发出“咚咚咚”的响声,钱嫂没有时间搭理他。这时候阿曾总是觍着脸说,钱嫂,还是老三样,烧酒、肥肠、花生米,钱嫂跑到后厨给阿曾准备好食物,阿曾接过食物得意地笑着。
钱嫂有时候也会向阿曾打趣几句,两人扯着一些闲话。
钱嫂说,阿曾,手头又有钱啦?
阿曾嘴角上扬说,昨晚上赢的,孙震、杨楠、赵秦这仨瓜子,手气真烂啊,打了一晚,输得他们连裤头都没得穿啦,阿曾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钱嫂说,阿曾,听阿姐的一句话,别老想着赌博,想想怎么赚钱,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正经事。
阿曾叹了一口气说,唉,可惜了,我这一手的好技术,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给军人剪过头的,那时候他们都喊我扬州名剪,我嫌这名气太浮躁了,不让那些新兵蛋子喊我,干了三年回到老家守着这三亩七分地,唉。
钱嫂说,阿曾别说之前的故事了,这人还不都指望着向前看嘛。
阿曾给自己倒上了酒,吃了几颗油炸花生米,嘴巴上哼着一首歌谣,看样子倒是非常的得意。每次钱嫂看到阿曾过来的时候,脸上都要笑一笑。
阿曾喝完酒之后,钱嫂走到他的旁边问他醉了没有?他摇了摇头,对钱嫂说,再给我开一瓶。钱嫂摇了摇头,阿曾看钱嫂不愿意去给自己拿酒,他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钱嫂知道阿曾的脾气暴,只好再去货架上拿。阿曾笑了笑说,喝酒才是最快乐事呢,钱嫂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曾手里宽绰的时候从来不会欠账,他这人要面子,喝酒的脾性倒是有点儿像是孔乙己,可惜,他没有孔乙己有文化,他说不出“之乎者也”,他喝完酒之后,摇摇摆摆地走了回去,钱嫂每次都很担心他,怕他一头栽倒在马路牙子上,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去年寒冬,几个从邻乡过来收棉花的商人,两人喝完酒之后额头冒汗,趁夜赶路,等到了紫檀树乡的琴河边,有一人失足掉了下去,另一个人醒来醉醺醺抄起竹篙去营救,不小心也掉进了河底,第二天全村都知道了,琴河里面淹死了两个酒鬼。钱嫂因为这个事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虽然两家亲属都没有找她的麻烦,但是,钱嫂从此之后立下了规矩,绝不会给客人递上第三瓶白酒,钱嫂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索性她在第二瓶酒中兑入了白水,这样酒精的浓度也不会太高,别人也喝不醉了。
钱嫂看见阿曾安全地回到家之后,她才有心思继续干活。
阿曾喝醉之后要睡到下午四五点,他醒来之后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给别人剪头发。他没有自己的门店,也没有特别精致的工具,但是,有人听说阿曾有一把黄金剪,那把剪刀可是阿曾家祖辈流传下来的,他家世代剃头匠,听说他的爷爷的爷爷还给左宗棠剃过头呢,那把黄金剪就是左宗棠赏赐给阿曾家的祖辈的。这故事非常出名,曾经有人在重修家谱时还专门写过三千多字的小故事,描述过阿曾家祖辈给左宗棠剃头的故事,在我们紫檀树乡的祠堂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宣传黄金剪的海报,上面写着——曾氏名剪。
阿曾从来不会对别人说那把剪刀的故事,越是不说别人越想听,有一次,村里来了大人物,村主任和书记要阿曾把那把黄金剪拿出来亮下相,阿曾不但没拿出来还臭骂一顿村主任和书记,这让村主任和书记下不了台面。村主任生气地说,阿曾就你这个态度我看上面的扶贫户你是不想要了。阿曾大声说,你敢,看我不削了你。村主任和书记不敢再和阿曾说下去,怕影响周围群众对村干部的态度,只好败兴而归。
准确地来说,阿曾的上班时间是在傍晚,因为白天他要睡觉,晚上阿曾的精神出奇的好,他会小心翼翼地给别人理发,他理发的技术确实好,一般技师剪头发都是拿着推子慢慢地向头顶上抹去,而阿曾不同,他全部依仗着一把剪刀,从落剪的角度和剪发的力度,他都与别人不同,他会把你的头发打理得工工整整,头发上从来没有一根乱发,别看他傍晚才开张,到他那儿理发的人可不少。
曾经有人私下里问过阿曾,收不收徒,阿曾嘴角笑了一下说,那要看他能不能喝酒了?要是喝酒能把我喝醉那我就收他为徒。这话一放出去没多久从邻村跑过来两个不要命的后生,听说刚刚出学校,跑过来说要杀一杀阿曾的锐气,那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在阿曾家的门口摆了一张八仙桌,桌子上面摆着数瓶烧酒,阿曾和两个后生比着喝,两个后生还没有喝完第二瓶两人已经醉倒在地不省人事。阿曾看见了倒是非常得意,这件事情一度成为我们紫檀树乡人们口头相传的笑话。有人说阿曾才不是剃头匠呢,他根本就是个酒徒,阿曾听见了笑了笑,他从来不解释,也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论,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让人很是羡慕。
阿曾喝酒招徒的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到了县酒厂厂长的耳中。酒厂厂长也是一个有趣的人,开着小车请阿曾过来,名义上是以阿曾来鉴酒,实际上是以鉴酒的名义把阿曾请过来想戳一戳他的锐气,阿曾没喝多少就醉了。第二天吐得一塌糊涂,他醒过来之后独自回到了紫檀树乡,待在家睡了一天才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酒醒过后阿曾很受打击,蒙着头在窗台边抽烟,觉得自己很失败。
一般情况下,我们紫檀树乡的人都很照顾阿曾的生意,也有可能是阿曾收的费用比别人低的缘故,阿曾给别人剃头,洗剪吹只要十五块,他从来不玩文字游戏,也不会欺诈生客,这一点阿曾赢得了广泛的美誉。
当然,阿曾也有烦恼的时候,特别是下雨天。
阿曾没有自己的店铺,之前在自家的房间里隔开一块剪头的区域后来因为太潮湿,他懒得打扫卫生,阿曾索性不在家里给别人剪头了,而是每天守在我们紫檀树乡的石桥下面,放一把椅子,挂一面镜子,每天下午从桥下守着骑车路过的人们,只要有人从桥下停住电瓶车,阿曾总会从椅子上站起来抖开围布,然后,支开凳子。下雨天阿曾在石桥下面基本上没什么生意,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个音箱,没事或者不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把音箱的声音调得很大,躺在旁边无聊地抽着烟。后来,我们紫檀树乡那些在家无聊的妇女,总会三五成群地在石桥下组成队伍跳广场舞,她们借用的就是阿曾的音箱,石桥下面音箱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紫檀树乡天与地都在震动,后来,阿曾也学会了跳舞,学会了走步,还学会了寻找舞伴,阿曾的剃头铺子也越来越热闹了。
阿曾是个单身汉,他从来不觉得独自一人有什么不好之处。他也喜欢看美女,每次有美女来石桥下纳凉的时候,或者洗菜的时候,他都会非常的高兴。有时候,阿曾不老实会揩别人的豆腐吃,自从他被人刮了一耳光之后,他变得老实了许多,但是,看美女的毛病阿曾是改不了的。
自从阿曾在桥下摆放了一只音箱之后,大人小孩都愿意去石桥下纳凉。特别是那些奶孩子的妇女们坐在小马扎上,她们已经厌烦了自家的老公,她们抱着穿着开裆裤的孩子来到石桥下,来到阿曾的剃头铺凑热闹。有时候怀里面的孩子饿了,那些妇女们会解开衣服,露出饱满的胸部给孩子喂奶,她们从来不遮掩,好像喂奶这件事情就像是说话一样,习以为常。阿曾每次给人剪头的时候总是三心二意地在镜子里面偷看着那些奶孩子们的妇女,有一次阿曾看得出了神,手上的剪刀一不小心剪破了别人的耳朵,那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手上一片鲜血,阿曾站在那儿也不知道怎么办?男人从椅子上走下来之后,狠狠地给了阿曾一个响亮的耳光,阿曾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右手护着自己的脸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阿曾为了这件事情好几天都没有在石桥下面剪头,紫檀树乡的夜晚也安静了许多。
这件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钱嫂知道了,紫檀树乡的那些妇女们都在笑话阿曾,说阿曾看起来就变态,从来就不老实呢。钱嫂听了非常生气,她总是说,喜欢嚼舌头的人死了之后是要下油锅的。那些妇女们翻着白眼神,她们也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心里面胆怯得像是一只猴子,钱嫂的眼睛能杀人,他们都说钱嫂的眼神是把锐利的匕首,能给人抽筋剥皮,钱嫂从来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她只要碰见有人说阿曾闲话的时候,他总是上前去破口大骂。
阿曾在家没待几天照常去桥下支开了自己的剃头铺子,铺子的旁边照常是要放上音响的,音响的声音传播开去,有调皮的孩子拉着母亲的手说阿曾又开始剃头了,孩子们欢呼雀跃好像阿曾剃头比过年还要令人高兴。
这次阿曾把剃头的价钱从十五块钱降到了十块,人们都好奇地问阿曾怎么降价了。阿曾说,我只要能赚口饭吃就行了。阿曾的剃头价格降了之后,他的生意比之前还要火。有邻村的人听说阿曾有一把黄金剪,都从大老远的地方跑过来,都想听一听阿曾说故事,可是阿曾从来不说黄金剪的故事。有人从远方赶过来反复劝说阿曾让他讲故事,不说故事,生意肯定不好,阿曾不得不说,有些故事我们紫檀树乡的小孩子们都听厌烦了,甚至有小孩子竟然知道阿曾要说的下一句,这时候阿曾听见有人抢走了自己的话,他会放下手中的剪刀走到小孩子的跟前把小孩子请到椅子上说,来,现在你来讲一讲,讲错了吃爆栗子,那小孩果断地坐在皮椅子上像是背书一般,从上到下讲下来,故事脉络非常清晰,一泻千里。阿曾笑了一下说,妙啊,一字不漏,一字不少。小孩子听了阿曾的夸奖之后笑容满面。阿曾也不小气,他从抽屉里面掏出几块钱给小孩子让他们去买零嘴吃,小孩子拿好零钱高高兴兴地跑走了。
要不是为了生意,迫不得已,一般情况下,阿曾是很少讲黄金剪的故事的,他觉得自己丢了父辈的脸。阿曾记得他父亲临终的时候告诉他千万不要把黄金剪给卖了,那是咱家的传家之宝,他的父亲在弥留之际苦口婆心地告诉阿曾千万不要去干剃头的营生,可是阿曾还是让父亲失望了,他不仅继承了祖辈的衣钵而且还自主开发了讲故事的营生,真是令人惊讶。
有人在抖音上知道了紫檀树乡黄金剪的故事,那些好奇的人们,他们不远万里来了,他们想趁热点加粉丝,也想获得粉丝对他们的打赏。阿曾的名气越来越大,可是那把剪刀阿曾从来没有拿出来过,有人当面质问阿曾他家根本就没有那把黄金剪,甚至有人问那些见过阿曾父母的人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黄金剪,有没有看见阿曾的父母亲拿出来过,他们都摇了摇头。他们恍然大悟地说,也许阿曾家根本就没有那把黄金剪吧,这样具体的分析之后,好像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没多久村主任听见了这件事情,动员紫檀树乡所有的小组组长开会,开会的目的只有一个,阿曾家是有黄金剪的,为什么有?因为这是紫檀树乡唯一一个可以拿得出来的历史故事,要是连这一点儿历史都是弄虚造假的话,那么紫檀树故乡在村史的建设方面并没有太大的优势,并且上面正开始撤乡并村,要是被上面的领导发觉了这把黄金剪的故事都是胡编乱造的,那么紫檀树故乡很有可能会拆掉乡变成村了,各组组长听了觉得村主任分析得非常正确,他们竖起了大拇指,把趋势厉害一分析,大家都一口咬定阿曾家一定是有一把金晃晃的黄金剪。
阿曾的剃头铺从开始的火热变为冷清。那些远道而来的人们,他们认为阿曾的父母亲骗阿曾,现在阿曾又来欺骗他们,阿曾不知道怎么说,他觉得自己很委屈,有小孩子走到阿曾旁边对他说,阿曾,你把黄金剪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就行了,清者自清。阿曾对着小屁孩儿大吼一声,滚,小孩子被阿曾给吓跑了。
没生意的时候,阿曾也很衰气,每天吃完饭睡到下午,到了下午他也不愿意去石桥下开工。他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笑话他,他拿出父亲和母亲的照片回想着父亲和母亲在世的时候门口挤满了要来剪头发的男人和女人。那时候阿曾还是个小孩子,那些人都脸带微笑地摸着阿曾的脑袋,逗着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