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中身体体验对世界真实性的解构

作者: 田雯雯

阿莉·史密斯是苏格兰实验派小说家,作品曾多次被布克奖提名。她善用时间断裂、跳跃式场景转换、碎片化叙述等创作技巧进行大胆创新,使小说的文本空间充满多种解读可能性。

《迷》(The Accidental)是2005年阿莉·史密斯发表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它讲述了史玛特一家在诺福克乡下度假时的神奇经历。家中四人关系疏离,心事重重却从不向彼此透露,直到一位名为琥珀的女子闯入了史玛特一家人的世界,并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他们的生活,家中四人一改往日沉闷,开始直面过去,疗愈创伤,沿着新的人生轨迹前进。

因主题的复杂性和创作手法的新颖性,国内外对《迷》的研究屈指可数。有学者从田园文学的角度指出,以《迷》中诺福克为代表的乡下田园是当今社会逃避现实的避难所。刘晓晖从时间空间化的文本造型、微观空间中的幻化符码、隐喻空间的多重意蕴文本三方面剖析了《迷》中匠心独运的空间架构。张维维指出,阿莉·史密斯长篇中的空缺艺术可以刺激读者不断对文本进行填补,最终实现作品意义。但《迷》中阿莉·史密斯对世界真实性的解构,对身体体验的回归却鲜有人触及,因此本文提出阿莉·史密斯在《迷》中暗示了周遭世界是意识形态堆砌出的假象,是现代人精神异化的根源,而身体体验作为感觉记忆的书写,是对抗假象的一大利器;对于过去的创伤,要敢于直面,与人言说。

一、假象横生的世界:营造的“事实”

作为试验派作家的代表,阿莉·史密斯将战争、校园欺凌、现代人对摄像的狂热等社会热点碎片化、跳跃式地融入《迷》的主线叙事,服务于小说的故事架构,同时借用这种蒙太奇的手法,向读者揭示意识形态对现实的捏造。现代社会的个体被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意识形态塑造,按照社会的预期认识事物、构建事实,错把假象当作真实,消解了个体去发掘真相的可能。所以人们在改造世界的同时,更多的是被世界改造,只不过后者是无意识的,因而更难发觉。

(一)媒体报道:原始信息的可塑性

新闻报道与出版物等媒体作为原始信息的加工者与信息传播的权威,是大众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但《迷》中对媒体的隐晦刻画,披露了原始信息在传播过程中的相对真实性与信息接收者的可塑性,消解了媒体存在的根基。

爱思翠在诺瑞奇拍影片时被教堂的绿色吸引,由眼前光亮的绿色联想到了战争和濒危动物:“……不知哪里,因为有自杀炸弹攻击或美国军人开枪还是怎样地;但是要把这些事放进脑子里……弄成比你在想绿色这颜色还要重要的事,实在很困难。咖喱宫,也就是你蛮容易去在乎那件事情的,因为它就在那里。”对战争的漠然并非爱思翠有意为之,而是媒体作用下的必然。媒体对暴行的默然甚至是娱乐化报道,让各种暴力在大众文化中早已丧失了残酷性,沦为被消费的娱乐商品,以满足大众的偷窥欲与猎奇心理。如爱思翠所言:“这超市女的在做的事……录下来都是没用的影片……除非她出了什么很惨的事;这时,就绝顶重要了。”

媒体对大众的驯化在校园欺凌事件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阐释。麦格纳斯把女同学凯瑟琳的不雅照片恶意修改并群发后,凯瑟琳在浴室自杀。顾及声誉,学校以保密为处理凯瑟琳事件的第一原则,甚至故意隐去受害人的名字,“他们出的那一事件就叫做‘该事件’。那些信从没提过她的名字”。麦格纳斯在与校方签不开除协议时,注明不可以公开人名或事件的经过,“这件事媒体的报道相当低调”。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件,学校尽量避免提,她的名字反而成了禁忌,这种有意的模糊使受害者连同事件本身在世上销声匿迹。学校与媒体的联合成功掩盖了事实,“最终的结果=没一个人真的想知道”,“最终的结果=他们逃过一劫”。受害者被刻意模糊,加害者却逍遥法外,媒体在预判信息接收者对事件反应的基础上,对事实进行了洗牌,实现对大众的操控。据此,《迷》解构了信息与媒体的真实性。

(二)影像媒介:意识形态的变体

影像等媒介是对事实的直接复制,但《迷》借录像带镜头的选取、照片画面的中断对媒介与事实的同一性提出质疑;创作手法上,作者安排每个人物对同一事件进行叙述,多角度叙事产生了角色对事件的多重解读,作为媒介之一——书的文本意义的同一性由此被消解。借此,《迷》暗示读者,媒介复制出的景观是意识形态的变体,事实可以被镜头改写、歪曲,影像媒介通过操纵人们的下意识达到整顿世界秩序的目的。

爱思翠酷爱录像带,走到哪里都带着摄影机,生怕漏掉生活中任何值得记录的瞬间。对于爱思翠来说,只有真正记录才能证明事件真正发生过,录像带充当了事实的依据。“那影片不是可以当证据吗?爱思翠说。什么证据?琥珀问。我们到过那里的证据啊,爱思翠说。”但作者巧借爱思翠的录像带对她的这种观点予以反击。史玛特一家回到伦敦后,爱思翠尝试在录像带上寻找琥珀的身影,却“什么也没有。好像琥珀自己把自己给删掉了,或者是根本没有琥珀这一个人,纯粹是爱思翠想象出来的”。阿莉·史密斯借琥珀的消失这种超自然现象巧妙消解了影片的真实性。

对影像媒介真实性的解构在一张全家福中得到了更详尽的体现。照片作为对瞬间画面与情绪的捕捉,是连续性的中断,这种断裂使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歧义。照片中的夏娃和爱思翠在前排挽着手,麦可和儿子在后排捣乱,画面上是一家人的笑脸,镜头后的每个人却“各怀鬼胎”。“这照片又拍下了什么?拍下了没麦可回家又带着一身别人的味道?拍下了麦格纳斯这孩子长得真像他爸爸,夏娃几乎没有办法和他共处一室?”镜头加工后呈现的符号掩盖了事实,照此去解读事实反而与事实相差甚远。正如麦格纳斯所言:“拍在影片里的东西,跟真实世界里的不同。会拍进影片里面,都有理由。”影像媒介复制出的景观可以操控人们的下意识。

此外,对媒介真实性的解构在创作手法上也得到了体现。《迷》的叙事分开始、中间、结束三部分,每部分由四个人物分别讲述自身视角下的情节发展,每个人对口中的“事实”各执一词,渴求借助书中文字追溯真相的读者,得到的只是相互矛盾的叙述话语,作为媒介之一——书的文本意义的同一性被打破。视角不同,对事件的意义构建就不尽相同,试图借助媒介还原事物是不可靠的。

透过别人的镜头看世界,人们看到的只能是镜头加工后所呈现的景观,因此镜头中画面的选取和解说话语必然掺杂了一定的主观意图,所以人们看到、接受、内化的并非客观事实,而是媒体的预判。因此,现代社会的每个个体都被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意识形态塑造。镜头就成了传播话语和意识形态的载体,藏匿在镜头后面的事实被改写、歪曲,任意加工和解读。阿莉·史密斯借助《迷》解构了媒介复现的景观世界的真实性,媒介通过操纵人们的下意识达到整顿世界秩序的目的。

二、身体体验:感觉记忆对假象的消解

《迷》把身体描绘成记录事实的场地,借此暗示要想分辨真假、摆脱意识形态的禁锢,身体体验是消解假象的利器;同时必须直面过去的创伤,审视内心,敢于言说。

琥珀到来之前,用青年旅社来形容史玛特一家居住的乡下别墅或许比家更合适,因为家里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封锁在自己的世界。琥珀的到来使家里一改往日荒凉:“但爱思翠今晚呢?居然帮忙收盘子,和夏娃有说有笑,像正常人家的女儿。麦格纳斯呢?以前的那个人几乎又回来了。他甚至自动去帮麦可洗盘子。”琥珀的魔力在于她了解每个人的需求,并给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她在每个人的世界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于麦格纳斯,琥珀是救他于死亡边缘的天使,是倾听他忏悔的审判者;于爱思翠,琥珀是朋友、是陪伴;于麦可,是永远得不到的猎物,是讽刺、是羞辱;于夏娃,琥珀是理解,是感同身受的女性。琥珀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不能用“友好”来形容,但她却对每个人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琥珀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在这房间中央像是一个轴心,把他们全兜拢在这间房间里面”,这种东西和吸引力就是琥珀身上的真实与不掩饰。“琥珀=真”,琥珀像一面镜子,每个人在她面前都映射出真实的自己,她使每个人开始撕下面具,直面创伤。

爱思翠摄影机里的画面充当了真实世界的对立面,是阿莉·史密斯重点消解的对象,她借琥珀之手,把爱思翠最心爱的摄影机从陆桥扔了下去。失去了摄影机的爱思翠被迫开始用双眼观察事物,用身体感受世界,这时爱思翠发现,感觉记忆更具真实性与恒久性。“就算没录在带子上面,她还是记得许多事。像前几天,也就是她没来由的就想起了她和琥珀那一次走过一座农场或什么地方时,有一只很大的狗跑出来对着她们乱叫……琥珀也就龇牙咧嘴的凶回……爱思翠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存在她的脑子里。”

其实早在与爱思翠的第一次出行,琥珀对爱思翠的改造就开始了,借用感觉延迟和放大,让爱思翠用身体感受到了真实:“那人还在笑,伸出手用力搭在爱思翠的头上,敲了两下……过了好一阵子,爱思翠还感觉得到被打的地方……像是那只手还搭在她头上。”这种身体体验并非为了证明什么,而在于感觉、感知本身。如爱思翠所言:“只是她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她只记得笑的感觉。她也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感觉……她的责任就是要真正去看到,真正在那里。”从镜头回到现实世界的爱思翠开始对欺侮她的萝娜进行有力反击。

《迷》是一部意识流作品,这使读者与书中人物感同身受。小说结尾,夏娃选择放弃一切,四处旅行,也可以看作她寻求体验、重新感知世界的开始。《迷》把身体描绘成记录事实的场地,身体是笔,是现实世界的试金石。在现代社会中,要活得真实、活得有张力,就要去参与、去体验、去感受,用真实体验去分辨真实与虚幻,用身体冲破假象的层层迷雾。

三、结语

《迷》借助对媒体与摄像机等影像媒介的刻画,揭示了事实的相对性与可塑性,解构了世界的真实性。“真实”的外壳下包裹的是一个复杂的意识形态网络,大众被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意识形态塑造。《迷》借琥珀“搅乱”四人生活暗示人们,身处假象横生的世界,要想疗愈创伤,就要重新审视过去,言说创伤,互相倾听。同时,为避免被意识形态操控和吞噬,人的身体作为能动和意识的主体,是辨别真实与虚幻的唯一试金石,身体体验是冲破层层迷雾的一剂良方。

(山东传媒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田雯雯(1995—),女,山东济南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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