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节与细节
作者: 孙方友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故事中小说的基本面,是一切小说不可或缺的最高要素。”他给故事下的定义是:“故事就是对一些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事件的叙述。”“而小说中的故事还应该提升为情节层面。”“情节同样要叙述事件,只不过特别强调因果关系罢了。”他认为“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伤心而死”则是情节。所以事件中有无因果关系成了有无情节的标志。而小说中的故事一般应有因果链关系的情节,所以人们常把它们全称为故事情节。
就是说,情节是指有意义的一系列行动过程。情节的核心是一个事件推导另一个事件的过程,这样情节就会丰富多彩,复杂多变。情节还有它一些基本的组成部分,情节有一个始发,也叫开始,顺理而推,有展开,有高潮,有结局。这是一个连贯的运动过程。也叫情节的整体性。但是情节的整体性在小说中表述是很复杂的,有的小说从情节开始入手,有的则从高潮写起,有的从结尾写起。一个小说要纳入情节的哪些部分,这需要看小说文本的主题意图而定,也就是说,情节不仅要揭示人物的性格,还要表述我们对事物认识的意图和方法。
情节是作为故事的部分而存在,情节是我们表述故事的一种方法,情节不断变化,它在发现、反转、认同,最后或完成或毁灭。情节的一切变化都在不停地改变故事的性质。情节在故事的内部变化,故事外部便显示新的机能。
平常我们所说的讲故事,实际关键在组织和设计情节。我们推动情节不断发展,故事便在进行途中了。所谓的编故事,实际是在讲述事件,完成一个个动作过程的表述。编故事仅是一个抽象的说法,具体的只有情节设计,只有在矛盾冲突中安排好事件的连贯性和差异性,使它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所谓具体的编纂,实际是在组织情节,日常说的编故事只是我们看到的一个小说后果。
看一部小说,最主要的是看故事情节。拿金庸的武侠小说来论,就其情节这一门功夫,是可谓炉火纯青。他的小说情节讲究虚实结合,悬念迭起,旁枝繁而不乱,主干长而不弯。
中国自古有乞丐,乃实,乞丐多了结成团体,也是实。去同修习武功,创打狗棒法,大概是虚;至于一根通体碧绿的打狗棒,更是子虚乌有。然而金庸却能移花接木,虚实结合,塑造出种种帮派,种种武学,居然各有各的真实历史渊源作为依托,让人读着读着就身陷其中,信以为真了。武侠小说虽然不同于推理、侦破小说,却也有着一层深一层,一环扣一环的悬念设置,像《天龙八部》中的聚贤庄救走乔峰的黑衣人,之后一直使乔峰背黑锅的“大恶人”,以及那神秘莫测带头大哥,这些大的悬念设置一方面推动着情节在黑暗中缓缓发展,一方面又吊足读者胃口,扣人心弦。
武侠小说的主线一般只有一条,而且是长长的一条,贯穿始终,时隐时现与复杂繁多的支线情节中,若不认真读,认真思考,还真让人觉得这部小说就写到谁谁是主角,如此一来,一部书就成了“群英会”,成了每个侠客的传记大比拼。然而细细体味,便会发现这众多人和他们的故事就好比用一块块砖头垒起来的墙,一排一排,整整齐齐,一层层向延伸,看似离主题越来越远,实际早已将主干圈圈包围,时时刻刻为主题服务。这是很值得我们借鉴的。
在故事里我曾经说过,现代小说可以将故事分裂成多种形态,故事分裂自然就是情节的分解,分解后的小说局部里依然有线索,但均采取隐喻、暗示、象征等手法。故事已不是线形的而是多种可能性的。在一个小说里是多种故事形态并存,有多因一果,有一因多果,或者没有因果是一种并置。就是说传统小说中的故事是确定性的,而现代小说是非确定性的。比如美国小说家弗﹒斯托克顿有一个小说叫《美女,还是老虎》,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半开化的国王独断专行,制定了不少土政策。他建了一个斗兽场。这斗兽场有奇妙的拱顶和各种隐秘的通道。若大臣有罪,国王告示某日斗兽场决定命运。国王在王座上发出号令,他座位下面有个门,罪臣进入斗兽场,场内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受审者可以打开一门决定命运;门里如果是饿虎,他便被撕个粉碎,证明有罪;如果打开另一扇门则出来一个从城市里挑选出来的美女,作为无罪的奖赏。国王有一美丽的女儿,国王侍从中一位最杰出俊美的年轻人与公主相好,被国王发现,为示公正,国王把侍从投入监狱等待斗兽场受审。全国都关注这件事儿,到那一天,许多人来观看,那年轻人出来后,都夸他英俊,他先向国王鞠躬,但眼睛却紧紧盯着坐在国王右边的公主。公主也是有智慧有权力的,她知道了任何人都不知道的这两扇门的秘密,连国王都不知道,就连管那门插销的人都不清楚,国王为公平公正做到严格保密。
显然公主是嫉妒憎恨这个门里关着的女人,但又不愿意意中人被老虎吃掉。在场的人都非常焦急地等待结果,年轻侍从知道公主知道这个秘密,他在那里每一刻都用眼神寻求公主的答案。只见公主的右臂从扶栏轻轻抬起来,迅速向右转动。所有人盯着斗兽场,只有年轻侍从看到了公主的暗示。年轻的侍从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右边的那扇门,并打开了它。故事的关键是,那扇门出来的是老虎,还是美女呢?
故事后面有几百字对公主的两种心理分析,两种决定都有可能性,但结果只有一种,决定了右边的门。读者要回答的那扇门出来的是美女还是老虎,答案在每一个人那里。
这是一个传统小说,故事完整,各种元素具在,只是没有结局。后现代小说要比这复杂得多,它可能是几个故事交错,并且发展,结局又是无数可能的结果。
我上面讲过,编故事要有将情节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能耐,置于死地很难,而后生更难。怎么死而后生呢?下面再拿我自己的小说《神秘的玉镯》举例子。
三姨太的玉镯丢了。三姨太洗脸时将玉镯放在一块青石板上,洗脸后去屋内化妆,出来不见了玉镯。三姨太的玉镯是缅甸玉,已戴出了灵气,凉血,又避蚊子。让三个丫环找,室内室外似翻了天,惊得家鹅乱飞,也没找到。三姨太就怀疑是三个丫环偷了。三个丫环是秋红、秋菊和秋英。三个丫环都说没偷。老爷从边回来,听说出了家贼,很愤怒,使命家丁将三个丫环吊起来审问,问谁偷了玉镯现在承认说出来不算晚,三个丫环都说没偷,老爷让人拷打,仍是没结果。老爷很生气,对三个丫环说,不承认可以,我马上用针在你们脸上刺一条小蛇儿,涂上颜色,让你们一辈子不好见人。三个丫环喊冤枉。三姨太心软了,对老爷说,算了算了,把她们三个都赶走算了。
三个丫环当即被解雇。三人走到背处,秋菊说,现在审了审了,打也打了,也被解雇了,说吧,是哪个拿了玉镯?秋红和秋英都说没拿,秋菊见二人说的是真心话,想了想说,八成是三姨太有意诬陷我们,因为咱们都知道她与少爷的事儿。秋红和秋英也说,那肯定是这个原因。到了土改时,地主都被枪毙了,贫农团为挖浮财,斗争三姨太,秋菊秋红秋英都参加了,三个姑娘想起了玉镯的事儿,痛哭流涕,对三姨太又打又踢又揪头发,三姨太受不了,当天夜里就上吊自尽了。
故事到此已置于死地,没人能说清是不是三姨太当初是故意诬陷三个丫环,更说不清玉镯去了哪里,就包括当事人也不知道,因为三姨太死了,这个谜就像难住了。怎么而后生呢?
贫农团分地主财产的时候,秋红家分了老地主家的看家鹅,秋红爹想喂着它看家护院,不想那鹅孝忠地主,老往地主宅院里跑,秋红爹一气,将那鹅杀了,让秋红煺鹅,当秋红将鹅朝热水里一放,准备煺鹅毛时,就听“当”一声,一个东西掉到大盆里,秋红拿起来一看,正是三姨太丢的那只缅甸玉镯。
原来,那天三姨太将玉镯放在青石板上去室内化妆,这鹅去“吃”那玉镯,玉镯便套进了它的脖子里被羽毛覆盖。秋红这才知道冤枉了三姨太,三个人同去了三姨太坟前道歉。
说是置死地而后生,其实这情节早已埋在了文字里。去年我去江西开会,见到陈世旭,就想到了他写过的一个小小说,《老曹,你好!》这是一个智力故事,也不怎么深刻,但能给我们带来启迪。故事很简单,一男一女谈恋爱,男的向女的表忠心,说今后你让我干啥我干啥,刀山火海都敢上。女的不信,说真的?男的说,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考验我!
二人进了电影院,他们前排坐个秃顶,女的灵机一动,对男的说,喂,照那秃顶给他一巴掌。男的一怔,觉得这玩笑开过分了。女的说,我就说你说话不算数。男的急了,谁说的?说着直起身子拍了那秃顶一掌。那人受了惊,猛然回头,看不见满脸怒气,但出气很粗。小伙子很亲切地说,老曹你好,你也来看电影了?秃顶没发作,不高兴地说,你认错人了!小伙子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女的又对男的说,你能不能再给他一巴掌?男的说,这怎么可以呢,刚才都……女的说,算了算了,我就知道你那点德行!小伙子见女的生气了,一咬牙,又给了那个秃顶一巴掌。那个人一下蹿起来,回转身,猛扑小伙子。小伙子拦住他,很疑惑地说,你怎么就不是老曹呢?你肯定是我对面办公的老曹,为什么不承认呢?秃顶说,谁不承认?说着掏出身份证,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老曹!小伙子接过身份证,太像了,太像了,真是奇迹!秃顶气的哼了一声,再次原谅了小伙子。
电影散场后,观众出门,赶巧那秃顶走在了小伙子的前面,女的说,敢不敢再来一巴掌?小伙子说,你这不是恶作剧吗?刚才他差点打我。女的说,我就试你经不住考验,怎么样,算了算了,你先走吧。小伙子一听这话,急了,追上那秃顶又给了一巴掌,那秃顶刚一扭脸,小伙子忙说,老曹老曹,你原来在这里!刚才在里面没看清拍了别人两巴掌!
这个故事很短,但全是绝处逢生。
依照托马斯﹒多彻蒂的看法,情节可分三类。一类是“滴管式”,这种情节视时间呈线性运动,视历史为演进,有头有身有尾,事件呈历时性安排。一类是“滴答滴答”式,这种情节视时间呈循环运动,视时间为轮回,因此时间因周而复始而貌似静态,事件呈共时性安排。还有一类是“答滴”式,这种情节承认时间中的“空隙”,视历史为断裂,事件永远发生在此刻,它没有尾,只有头,是种充满可能性的情节,如美国作家罗伯特·库弗的《保姆》,还有我刊在2000年《花城》杂志上的《追忆的缀合》。
多彻蒂认为这三类情节分别对应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
纳博科夫说,真正的文学,并不能像某种心脏或头脑——灵魂谓或许有益的药剂那样让人一口囫囵吞下。文学应该拿来掰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你才会在手掌间闻到它那可爱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于是,也只有这时,它那稀有的香味才会让你品尝到,那碎片会在你的头脑中重新组合起来,显露出一个统一体,而这些,需要读者付出自己的精力。这方面的代表作如福克纳的《圣殿》《喧哗与骚动》,略萨的《绿房子》,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弗兰恩的《双鸟嬉水》。弗兰恩也说过类似的话:“一头一尾,这是我不赞同的东西,一本好书,可以有三个完全不同的开头,它们的相互联系,唯有作者先知;或者因此缘故,一本好书可以多至百种结尾。”他本人的《双鸟嬉水》就有四头三尾。
前些年,我也试着用这种手法写了一些这样的作品,如刊1992年第5期《花城》的《谎释》,2011年第3期《钟山》上的短篇《浪漫在瞬间》,1994年第11期《飞天》上的《祝福香魂》,2011年第5期《红岩》上的短篇小说《睡猫睁开双目》,还有我前面说过的《追忆的缀合》。除此以外,我也试着将此手法用在笔记小说中,如我写的《新娘彩彩》:
陈州大户人家赵老岁家娶儿媳妇,新娘彩彩刚到,土匪司令于三刀拎着双枪走进赵府大厅。这于三刀因其母应新娘时被大户人家霸占过,所以他专抢大户人家的新娘。于三刀一来,人们都吓坏了,彩彩却大方地走过来,抱怨道:干爹,您老咋才来呀?于三刀做梦也未想到新娘子会来这一手,很尴尬,最后顺坡下驴说,女儿结婚,为啥不告诉干爹一声?若不是我亲自找上门来,岂不让江湖中人笑掉大牙?没说的,干爹我下午就派人送来一百块大洋!下午,于三刀果然派人送来了一百块大洋。
几天后,土匪黑吃黑,于三刀的队伍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也受了重伤逃进一座庄院,正是赵府。赵老岁很惊慌,要报官司,被彩彩拦住,说这人良知未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老岁听听墙外枪声稀了,便命人把于三刀抬进一间暗房,并拿出金疮药,让人给于三刀疗伤。这阵子,彩彩一天三顿端吃端喝,于三刀哭着说:我一生作恶多端,从不怕邪恶!而你,却用善良打败了我!彩彩说:你是我的干爹,女儿侍候您是应该的!于三刀一听,哭得更痛,说你不知,我那一天用的是缓兵之计,心里想着终归要抢你的!现在想来,我真不是人!半月过后,于三刀伤愈,对彩彩说:我要走了!彩彩把洗过的衣服叠规整,打了包儿,又放了五十块大洋,最后才取出那两把匣枪,还给了于三刀。于三刀望了望那枪说:我本想匿名埋姓,从此不摸枪,怎奈你公爹已把我告官,没枪我走不出去了!彩彩惊诧地说:那你就拿我当人质,闯出去吧!于三刀感激地望着彩彩说:你如此善良,我认坐大牢也不愿连累你!可对你公爹,我要报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