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都
作者: 陈峻峰
陈峻峰,生于洛阳白马寺,河南固始县人,现居淮上信阳小城,出版有长篇小说、长篇散文、散文集、诗集等十余部,作品发表多家报刊,曾获洛神文学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去洛邑看牡丹,逛王城,建中、老乔、朱欣英、小朋、杨枥等必见,我申国人,出生在洛邑,那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的亲人。欢聚、游荡、喝酒、闲谈,间或扯一些镐京的风言风语,忧心忡忡,眨眼俩礼拜过去了,——小朋说可不俩礼拜,单位旷工罚单开过来,打开手机给我瞧,以此为证。我就买了张高铁票,回了。刚出站,就有人跟我说,申伯这几天,一直在急着找我。我听了后,心里一咯噔,预感不好,是有大事发生了。申伯所居,在平昌关,紧临淮河北岸一侧的申国都城,离火车站十几里地,我没进家门,直奔而去。
申伯的办公室,简朴无华,但到处都显现着居住者的个性风格,那些简牍、器物、饰品以及花草的摆放,让你只能想到一个人生来就有的条理和秩序。他和人谈话,从不坐在那个居高临下的台子上,一般情况下他是先拿出楠竹做的茶杯,放在台子下面一个很矮的茶几上;茶几地上,有几张兽皮和麻织的垫子。他把采自申城南湾湖上游黑龙潭的野茶,放到楠竹茶杯里,倒上水,撇去浮沫,习惯性地顺便在鼻子下闻一下那清香,咏叹一句,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再给杯子斟上茶。这时气氛出来了,亲切、平实而温和。即便如今天这般情急之中。
申伯是要我帮他去一趟镐京。这印证了我的估计。天气有点儿热了,大家都不说话,但我还是看到了申伯眼睛里的忧虑,而这时又不可对其劝慰,那只能让他难堪。他是一方诸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我则是他的臣民,或者千年时空伴侣者。沉默,以维护着他的威权。最后还是申伯把几捆竹简轻推到我的面前,翻看,让人吃惊。原来只听说镐京发生大旱,断断续续一年多,泾水、渭水和洛水都干涸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严重的还不只是干旱,申伯说,在那三条河流之间发生了大地震,周家先祖发迹的岐山也崩塌了。已有民间诗人在传唱: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征。申伯说,这不需要我来解释。我说那政府如何赈灾,天王宫涅呢?申伯说,诗人所唱,还不清楚吗?另外,这一年多,我所听到的情况很不好。除伯阳父还活着,姜后还有尹吉甫、召公虎几个老臣,都相继过世了。宫涅生性顽劣,姜后一死,他就更没了约束。
说到这,我就不好说了。宫涅是当今天王,申伯女婿,我站起来,说我明天就动身。申伯说也好,去就是把情况带回来。
如申伯所言,镐京情况很不好。我是初夏去的,次年八月才回。中间我让人给申伯秘密送去几份报告。包括地震死伤人数、经济损失、政府赈灾情况。涉及宫涅,只粗略说一下,闪烁其词,玩儿一些语言游戏,让他感觉宫涅有些问题就行了。
我很为难。受申伯重托,夹在宫涅与申伯之间,既是差使,又是奸细,或者叛徒。没办法,我只能耍个滑头,把握一个向申伯汇报的时间差,就是说镐京情况,申伯通过其他途径获知了,我再送去报告。比如宫涅在地震发生后,不仅没有立即引起高度重视,还不听劝谏。直到把劝谏的大夫赵叔带免职处分了,才向申伯汇报。赵叔带,何等人物,只是那时他还没有显现。他被免职后,携家带口一气之下,去了他原籍晋国,刻苦经营,家族兴盛,成了后来晋国大夫赵氏先祖。到了春秋末年,他的后代与韩氏、魏氏“三家分晋”,开创了战国时代。
赵叔带本是有城府之人,事情开始时,他并没有那么激愤;那天岐山守臣,十万火急来镐京,报奏泾、河、洛三川同日地震;没多久,又急急来报周家发源之地岐山崩塌,引得在场大臣们一阵慌乱。谁知宫涅满脸顽劣,语气调侃,说不就地震吗,哪年不震?况且岐山早已废弃,而我们也早已进入崭新时代;如果不是别有用心,那就不要老是怀念过去。
宫涅这么一说,在场谁也不敢说话了。散去后,赵叔带只感到胸中憋闷,太史伯阳父走在他前面,浑身剧烈颤抖,赵叔带上前把他拉住。伯阳父转过脸来,泪流满面,悲怆大呼,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昔伊、洛竭而夏亡,黄河竭而商亡。今三川皆竭,源头俱塞,岐山崩塌;岐山乃周之圣地,王业之基,此山一崩,不出十年,周必亡矣。
赵叔带是个热血之人,当即受到感染,像一头被挑逗起来的公牛,跳了起来,三番五次屡屡进谏,又加上他听说天王不仅不去解救民众于水火,还在全国海选美女,以充后宫,这头公牛就彻底被激怒了,宫涅下令,免除赵叔带一切职务,放逐田野。
赵叔带临走说了一句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吾不忍坐见西周有“麦秀”之歌!
我去镐京的时候,赵叔带的事情已近尾声,宫涅选美工作也告一段落。而就在这次选美中,宫涅得到了一位天仙美人,迫于朝野压力,把美人藏在了别宫,宫涅也因此突然失踪了,任朝政荒废。有人说美人来自褒国,叫褒姒。我听后,就呆了,大为震惊,老天爷,一切都开始应验当年那首童谣的预言了,月亮升起来了,大周朝果将亡矣!
历史好麻烦,事儿还得往前说。“周召共和”十四年后,姬胡死,太子姬靖长大成人,在百官众臣拥立下,举行大典,正式立为天王。建中、老乔、朱欣英、小朋、杨枥都说,那时还没我呢,有也是周朝空气中的尘埃;而我咋记得我正值青春年华,而且清清楚楚,我是在朝中辅助太史伯阳父做一些文史记录工作,不怎么显眼,但我有机会常与姬靖探讨许多古今中外的事情。我说的,有些他能听懂,有些他非常惊讶,不能理解,比如航母、火箭、F-22猛禽、化武、核弹、无人机、恐怖组织、电脑、手机、支付宝、宝马、劳斯莱斯、香奈儿、兰蔻、可口可乐、毒疫苗、三聚氰胺、转基因、冠状病毒,等等。我发现他对战争、武器、纳粹、军国主义、杀戮、征服,特别感兴趣,说起来就跃跃欲试,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欲望。终究惹出事了。那天正中午,他把召公和尹吉甫叫来,二话没说,就下令让他们组织国内大造兵车。预感,姬靖从此要统领他的王朝,开始对天下疯狂征伐!
那些伟大的岁月,我们打了很多仗,打了很多大仗、恶仗。宣王三年,派大夫仲征讨西戎,一战告捷;五年,派尹吉甫和子白讨伐猃狁,所向披靡,把这个野蛮落后的游牧民族,一直给赶到太原以北,不复再现。姬靖大悦,慷政府之慨,一下给了他们很多奖赏:粮食、羊群、女人、战马和武器。这还不算,又命人专门为他们两个制造青铜大器,以铭刻他们的不朽功绩。给尹吉甫的,是个铜盘,圆形、附耳、圈足。尹吉甫,名甲,字伯吉甫,铜盘名曰“兮甲盘”,也叫“兮伯吉父盘”;给子白的,也是铜盘,曰“虢季子白盘”。子白乃虢国公子,按伯、仲、叔、季排序,子白在家是老小。
两个铜盘都构思独到,形制巨大,且精美绝伦,尤其子白盘,圆角长方形,四曲尺形足,四壁各有两只衔环兽首耳,外侧有八只饕餮衔杯的阳文图案,并布满云状花纹,斑驳陆离,仅重量,就达三百公斤,与传世的散氏盘、毛公鼎并称西周三大青铜器。这是一个恢宏的时代,天子亲自命人制作绝世大器,奖赏给两个立了战功的人。这千古不朽的荣耀,极大鼓舞了民众士气,就连我,都想有所机会,去建功立业。
因此仗继续在打。重要的一次是在打败猃狁第二年,姬靖带兵去讨伐那帮总是怀念商朝而敌视周朝的荆楚、淮夷和徐戎。他们分布在黄淮海地区,皆为东夷族后裔,血液里流淌着先祖蚩尤英勇反叛因子。姬靖先是率领大军艰难拿下徐戎,平定淮夷,然后坐镇江汉之滨,命召公南下讨伐楚国,横扫南土。
进攻遇到了顽强抵抗,战争进行得很艰苦,损失惨重,但结果不出所料。逼迫着楚人只好沿着荆山山脉,披荆斩棘,筚路蓝缕,一只眼睛流着泪水,一只眼睛燃着火焰,举国往更南的南方迁徙。
这次胜利,从根本上保住了淮河流域和长江下游那一大块儿地盘的稳定,于是在尹吉甫建议下,封周王子近宗贵族韩侯,扩建在河北固安北的韩城,以加强北方边务;在召公建议下,派仲山甫督修齐城,以巩固捍卫东方的稳定。除此,姬靖还重用了一个人,就是申伯,把他从西北申地举家迁于河南南阳谢邑,所辖一直往东延至淮上申城,以镇守刚刚收复的南方要冲,同时在其周边重建或加固吕国、缯国,然后是汉江北的应国、道国;汉江东的随国、唐国、贰国、轸国、郧国、赖国、息国和东申国。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庞大以姬姓为主的诸侯集团,被称之为“汉阳诸姬”,扼两淮,控江汉,襟荆楚,屏中原,意义非凡。
四方既平,王国庶定,在记录这段历史时,伯阳父与我商讨,说是否可以叫“周室中兴”。我说这个时候,可以夸张一下。
话没落音呢,说姬靖突然不行了,就是在讨伐荆楚、淮夷和徐戎回来后,他就不行了。什么不行了?所有,包括国事、战事、民事、后宫之事,有传言,说他性功能也丧失了。我们听后,忧心忡忡。谁都知道,这些年,太过频繁的战争,让大周王朝已是纵欲过度,终于泄空了去。于是,翌年春,姬靖连千亩之田,也死活不去种了。伯阳父为此记之“不籍千亩”。其实千亩之田,本就王畿公田,天子去种,也就一个示范,“秀”一下,让百姓知道国家对农业的重视,鼓励民众耕田。历朝历代皆知,农业稳,政权稳;农业兴,国家兴。但天王不行了,不理朝政,“不籍千亩”,这让世居千亩的姜戎族,看到了机会,顿生觊觎之心,要把公田变私田,并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公开违抗王朝之命。这严重破坏了周王朝的土地制度,礼崩乐坏,乱了国家政令、秩序和纲常。姬靖说这可不行,那地,我宁愿荒废,寸草不生,你也不能侵占。这是“边界”,也是“底线”。姬靖即刻率大军前去征讨。到了千亩才发现,他轻视了戎族那帮家伙。仗打得一塌糊涂,被调集去的那支江、汉之间的周朝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车夫奄父威猛,全力救驾,姬靖连性命都丢了。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罢了,谁知姬靖变得不可理喻,回来后就决定去太原普查人口,计数抽税,补充兵员,还有去打仗。群臣反对,因民众历来是不可以这样计点征兵的。姬靖不听,理由是非常时期。于是让我陪着,一路颠簸,去了太原,回程时,就听到了有一群小孩子在唱一首童谣:
月将升,
日将没;
桑弓箕袋,
几亡周国。
我和姬靖预感不祥。回去后,就让伯阳父来解。伯阳父说,大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民谣;而上天要是警诫人君,即命红色火星化为红衣小儿,造作韵律箴言,使儿童习之,四处传唱,谓之童谣。我们听到的便是后者。这简单易记的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凶吉,大则成国家之兴亡;月将升,日将落。日者,阳者,男也;月者,阴者,女也。月升而日落,阴盛则阳衰也。如果国家有祸,弓矢之灾还是次要,怕是要出女人的乱子了……姬靖听后,当即决定,免税,罢兵,销毁府库桑弓、箕袋及一应兵器,并严禁生产和销售。伯阳父大赞,甚好!
这边的事儿还没完呢,宫里又闹腾开了,说有个还是先王姬胡时期的老宫女,自先朝怀孕,到现在三四十年了,昨儿晚上生了个女婴。人们马上想到童谣,纷纷猜疑。女婴呢?说给扔数十里外的清水河了。姬靖迅速命人排查,拉网式,一定要把女婴找到。
短短三年,转瞬而过,女婴终查无下落。而姬靖连续夜里做凶恶之梦,一病不起,这回可是真的不行了,立下遗嘱,有夫人姜后代为宣读,大致是说,他仰赖诸位辅佐,在位四十余年,南征北战,四海安宁,周室中兴;特别提到召公,在暴乱时期,不惜为他献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保全了他的性命,愧疚一生,无以报还;继承人选,定的是太子宫涅,点名让尹吉甫和召公两个老臣辅佐……
从姬靖那出来,召公唏嘘感慨,说周公早已告老还乡,仲山甫也死了,你看尹吉甫和我也老得不成样子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很快就要被历史翻过去。转过脸来问我,你打算去哪?我说暂回申国老家。召公说你要回了,再难得一见,有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那个女婴没丢,也没死,而是被一路人捡到抱走了。我急问,抱哪了?召公说,褒国。
这一番抚今追昔,突然间的,火急火燎,我特别想见褒姒。简直是中了邪样的,我傻乎乎的,开始了在镐京城里来往奔突,四处寻找:官署区、仓储区、府库区、居民区,以及大街小巷、草滩树丛、厕所茅坑,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姬涅的“别宫”。当然了,也终没见到美人褒姒。果然是中了邪,不罢休,竟当即冒险决定,我一个人去褒国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