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下后上
作者: 百师
百师,本名王中明, 河南省遂平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驻马店市作协副主席。曾在《莽原》《广西文学》《奔流》《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并获奖。其中短篇小说《红叶儿红在秋天里》获首届《奔流》文学奖。
谁都知道,乘电梯跟坐公交一样,得先下后上。可令廖文章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天上下班乘电梯,竟会因跟厅长说了句不经意的话,差点儿把自己的“命”给说没了。
这天早上,廖文章匆匆忙忙赶往单位上班。他满头大汗跨进气势恢宏的办公大楼,和门口值班的保安打过招呼,又快步穿过大厅的弄堂,转角准备往电梯门口走时,一抬头,看见厅长马占峰手里拎着个包也在那里等电梯。
廖文章自打到厅里上班近十年来,可以说像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一般情况下,廖文章都会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然后烧开水,抹桌子,拖地。
干完这一切,他会给自己沏一杯产于老家的上好毛尖,然后坐下来,一边品着毛尖带给他的蕴含着乡愁的淡淡清苦,一边整理着文件。
可今天,因为一个感情特别好的发小一大早把他堵在家里,也就晚来了差不多近半个小时。
发小是昨天下午驱车从几百里外的乡下跑过来的。发小嘴上说是专一来给他送雨前茶的,其实他心里明白,发小找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事。至于什么事,当时发小没在电话里说,他也没问。因为他们约好了晚上要在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不用问,发小就会说。
但廖文章没有想到,昨天下午,就在他夹住那只新买的黑色公文包准备出办公室的门时,分管他们处室的李副厅长突然推开门,身子在门外,头探进来对他说,北京来了个重要客人,要他一起去接待。本来廖文章想推辞的,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以工作为重,也就跟着李副厅长走了。
昨天晚上没能和发小见面,话也就没说成。发小可能担心廖文章还有别的什么事,来一趟省城不容易,这才一大早把他堵在了家里。发小果真不是专一给他送茶叶的。在廖文章家,发小一进门就嚷嚷着说,真是官当大了,想在一起叙叙旧就那么难!
廖文章和发小刚寒暄过,屁股还没落到沙发上,发小便指着跟在后面的那个人说,我最要好的朋友,他在老家承包了一座荒山,原打算建一座新型的万亩大茶场呢,结果有人怀疑他打着建设茶场的旗号,背地里搞矿产开发,环保和用地手续报上来差不多快一年了,却一直拖着没批。
发小说的事,虽然廖文章不直接管,但却属于他们厅其中一个处室审核把关。看到厅长马占峰的瞬间,正想着到单位后该怎么替发小通融的廖文章,心却不由猛地紧了一下。
马厅长是廖文章他们厅里的一把手,以前上班或下班乘电梯,廖文章几乎很少与他碰面。不是廖文章有意躲避马厅长,也不是廖文章经常迟到或是早退,而是两个人上下班的时间节点不一样。当然,还有更重要的,那就是很多时候马厅长不是在去往某个会议的路上,就是在某个省领导办公室里汇报工作,很少这个时候往厅里来。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两个人完全没有在电梯口,或是轿厢里遇到过,只是他们相遇的时候,厅长身边一般会簇拥着许多其他人。有那么多人围在厅长身边,作为一个不善逢迎和一个不是特别重要的处室的处长来说,也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所以,即便是平时在轿厢里或是电梯口遇到厅长,和厅长说不说话,只要向厅长点下头,或是向厅长微笑一下,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可今天完全不一样了,他必须得既主动又热情地跟厅长打招呼,哪怕这声招呼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也好。
有了这样的想法,廖文章便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并同时把笑容堆到脸上。廖文章拿目光始终盯着厅长裸露给他的那半张脸。廖文章已经把问候的话语都准备好了,一旦厅长把脸转向他,并拿目光瞧他时,他便会把那些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可是,当他立在厅长身边时,厅长却像根树桩般站在电梯门口,动也不动,甚至连乜斜着眼瞄他一下都没有。偷瞧一眼马厅长的脸,廖文章发现马厅长的脸阴着。廖文章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那些堆到脸上的笑也随着面部肌肉的抽搐而僵在那里。
马厅长好!不管厅长高不高兴,看不看自己,但出于礼貌,当然也是出于对领导的尊重,廖文章还是笑着硬着头皮向马厅长问了声好。
本来廖文章以为,出于情面,马厅长也会回敬他一句,或是向他点下头以示回敬。可是令廖文章没有想到的是,马厅长既没有回敬他,也没向他点头,仍旧树桩般站在那里。望着马厅长冷若冰雪旁若无人的表情,廖文章一下子窘迫在那里,面色跟着红到了耳朵根上。
廖文章不知道马厅长为什么不理自己。一开始他以为可能是自己向厅长问好时说话的声音低了,厅长可能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没听清。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厅长一定听见了,也听清了,只是厅长不想理自己。厅长为什么不理自己?睃了一眼厅长那张像霜打过似的脸,窘迫一下子又变成了惶恐。
马厅长不理自己,一定是自己某个方面做得不如厅长的意了。会是哪方面呢?是厅长交代的事没办好?抑或是工作上出现了什么纰漏?廖文章快速在脑海里想了想,但他没想出来。廖文章觉得,但凡工作上的事,他从没拖过厅里的后腿,都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完成的。
既然不是工作上的事,那又会是哪方面的事呢?能是自己今天来晚了,厅长故意拿脸色给自己看的?廖文章思忖之后,又觉得不像。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谁还能没个俗事?谁还能保证一次都不迟到?再说了,厅长怎么会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来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因为私事?就是知道,至于吗?
想到最后,他忽然想起最近单位里的一些传言,至于省纪委对马厅长立案调查的事是不是真的,廖文章不知道。但当他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事时,还是吃惊不小。廖文章一方面不太相信,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麻雀过墙必有眼儿,要不也不会有那些传言。
廖文章这么想时,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吃饭时李副厅长说的那些话。每每谈到马厅长的一些事时,李副厅长都会笑着对北京的领导说,不信你问问廖处长。
领导之间那些事儿,廖文章根本就不想参与。可有时候不参与却又没办法。就像昨天晚上,每当李副厅长含沙射影说过马厅长的一些不足后,都会拿眼睛盯着他看,直看得他心里毛哄哄的。
那种场合,他只有附和着李副厅长。但附和是附和,他又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溜须拍马和在背后说别人的不足,那不是他廖文章的性格。所以,昨天晚上的饭局上,他好像什么都没说,总是一个劲儿在冲李副厅长和北京来的领导笑。
难道,难道昨天晚上的事马厅长已经知道了?廖文章不这么想还好,谁知这么一想,脊背上竟不由嗖嗖冒出一层冷汗来。
为了安慰自己,也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廖文章心说,心里没闲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可话是这么说,窥视着马厅长那张阴得能拧下水来的脸,廖文章的心情怎么也镇静不下来。
别看廖文章和马厅长站在一起,身材比马厅长粗壮,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一只见了猫的老鼠。
胆战心惊的廖文章想借故走开,但又觉得那样做可能会更加导致马厅长对他的怀疑。面对这种局面,廖文章恨不得让自己上下了近十年的大楼马上坍塌下来,或是让自己脚下裂出一条宽大的地缝,然后把自己陷进去。
就在廖文章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电梯门忽然在一声沉闷的丁零声中缓缓地打开了。
电梯门打开,马厅长旁若无人地拎着包跨了进去。廖文章略略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他还是跟在马厅长屁股后面跨进了轿厢。
马厅长的办公室在六楼,六楼除了马厅长,还有李副厅长等几个副厅长,以及财务处和厅里的几个关键处室。厅里有好多处室,但一般的处室不是在三楼四楼,就是在七楼八楼。廖文章的办公室就在四楼。
廖文章这边跨进电梯,那边便慌忙替马厅长摁下了六楼的按键,不由拿眼的余光偷偷往马厅长脸上瞄了一下。
廖文章所期待的情景并没有出现。马厅长的脸依旧像一团乌云。
电梯门在徐徐关闭。电梯门在关闭过程中生发出的那种幽冷的摩擦声虽然很小,但却很是刺耳。以至于让廖文章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揪着。廖文章恍惚了一下,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发出了一阵嗡嗡声。那嗡嗡声有点儿像蜂鸣。
可能是因为白天的缘故,轿厢顶端的LED灯显得不是很亮,这让廖文章有种身处地狱的感觉。
电梯开始上行。廖文章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被什么往下压了压。这感觉让廖文章觉得自己好像被填充到某个箱包里被强行压缩,而且身体里的那些骨骼也在这种压缩中发出一丝丝碎裂的声响。骨骼碎裂的声响伴随着脑海里持续的蜂鸣声,廖文章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廖文章想把自己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就在他努力把自己往回拉时,突然之间,他好像听见马厅长冲他说了句什么话。
马厅长到底是冲自己说话了,还是只哼了一声,抑或是自己一时出现了幻觉,其实马厅长什么也没说。
廖文章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考上了厅里的公务员。近十年来,廖文章每天上下班,至少要四次乘坐这电梯。为此,他曾担心过电梯出故障而被困在里面,也曾担心过电梯因为失控而让自己死在里面,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今天这种情况。
为了让自己尽快镇静下来,廖文章偷偷用力拧了把自己的大腿。但问题是,这种疼痛太弱小,太微不足道了,以至于怎么也抵消不了马厅长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给他带来的疼痛。
为了打破眼前窘迫的局面,廖文章快速在脑海里搜索着一些有关工作,或是生活上能讨马厅长欢心的话题,然后同马厅长唠上两句嗑。但瞅着马厅长那张近乎由阴冷而变得扭曲的脸,廖文章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连马厅长喜欢的话题都找不到一个。
某个瞬间,廖文章觉得自己脑海好像好灵光乍现了一下,因为他想起了财务处的那个夏天爱穿连衣裙,冬天爱穿橘黄色羽绒服的女出纳小张。小张是马厅长最喜欢说的人。马厅长每次见到小张,脸上不由自主便会布满笑容。
虽说马厅长和小张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马厅长又常常把小张挂在嘴上,说小张是厅里最漂亮最会来事的女人,可廖文章最终还是忍住没敢把小张的名字说出来。
他廖文章即便是再想跟马厅长套近乎,也不至于傻到乱说的地步。更何况马厅长这个人,怎么说呢?这个人不仅生性多疑,而且脾气还特别古怪。工作上的事先不说,就说平时和同志们扯个闲篇,只要他马占峰觉得你话说得不称他的心,不如他的意,他不仅会劈头盖脸地把你评上一通,而且还会没事找事地把你工作上的某件事拎出来,再狠狠地把你损上一通。
举两个例子。一次厅里有位年轻同志去卫生间撒尿,人站到便池前,家伙刚掏出来,还没顾上撒呢,马厅长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也许是年轻人看见他一时紧张,也许是出于讨好的缘故,年轻人突然说了句,马厅长,您也亲自上厕所啊!
马厅长斜眼看了下那个年轻人,先是说了句,我不亲自上还能让你捎?马厅长说过这话,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忙跟着又追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处室的?谁让你进这个厕所的?你不知道这厕所是厅级专用的吗?
这种场合,本身年轻人见他就紧张,谁知再经他板着脸这么一追问,年轻人的脸不由红得像块儿红布,尿也在霎时被憋了回去,以至于尿没尿完便匆忙把家伙往里面一塞,逃也似的跑了。
还有一次,厅里几个厅长开会,眼看中午了,李副厅长说,马厅长,咱结束吧,老胃刚才就有意见了!谁知李副厅长这么一说,马厅长竟突然火了,说,饿了是吧,想吃饭是吧?入党宣誓时你对着党旗怎么说的?饿一点儿就受不了了?不行,今天中午谁都不能吃饭。我就是要饿饿你们。
正因为马厅长的脾性,厅里上上下下百十来号人,可以说没有人不见马厅长绕着走的。
六楼很快就到了。也许是看到马厅长后廖文章的心情太过紧张和惶恐的缘故,原本他是要去八楼找同事给那个前来找他的发小说事的,可他一紧张却把这事给忘了。当电梯运行到六楼停下来的一瞬间,潜意识让廖文章忽然又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他急忙摁了八楼,继而又慌忙伸出右手笑着对马厅长说了句,马厅长,请您先下,我上,我上八楼找人说点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