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吧,英雄!
作者: 李学军有一种初心叫责任,有一种责任叫情怀,有一种情怀叫感恩,有一种感恩叫传承。
又是秋天,一手收割,一手扶耒,放眼“人间遍种自由花”的无限瑰丽,我的心中不禁涌起“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感叹。
沐浴在“函谷晓月”下,掬一捧“涧水秋云”,透过清辉与波光,眼中便有一座山跑来、有一片青松站起。那青松正是草木中的英雄,历经风霜而不凋颜。
由此,我想到了军装、军人以及军人的本色,那不正是绿的升华绿的品质绿的灵魂吗?
仰望那松树的姿态,就像仰望军人的风采,不由自主就背诵起现代革命家、军事家陈毅在烽火岁月中写的那首《青松》赞歌,进而又想起为民族解放和人民解放牺牲的许许多多革命英烈。
革命英烈,是中国现代史的开拓者、拼搏者,他们无私奉献,用生命和鲜血缔造了社会主义新中国。而我们这些活在幸福里的人,应懂得感恩!
那么,今天的我们,应该怎样感恩英烈呢?我觉得,首先是对烈士的褒扬,没有这种情怀,就谈不上对烈士的尊重,更谈不上对他们的精神的学习和传承。否则,那将是一句空话。
2021年9月30日,是第八个“国家烈士纪念日”。和往年相比,我和许多人的心情格外激动。因为,在这一天,我们曾经一起去寻找的两名被寄埋在荒野73年的革命烈士,终于回“家”了,而这个“家”,就是新安县烈士陵园。
新安是革命老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有许多新安儿女奋勇杀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也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战斗英雄,在这里抛头颅、洒热血,留下了一曲曲荡气回肠的赞歌,谱写了一首首波澜壮阔的诗篇。
为铭记历史、缅怀先烈,1981年,新安县人民政府在城南两公里处玉屏山北麓修建了占地面积9400平方米的县级烈士陵园,并修筑9米高、2米宽革命英雄纪念碑一座。目前,园内共安葬烈士110名。
近两年来,为进一步广泛开展爱国主义教育和认真落实烈士褒扬工作,在中共新安县委、新安县人民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对陵园设施进行了全面提升,同时对牺牲并散葬在新安境内的革命烈士,进行再挖掘和集中迁葬。其中,2021年迁入陵园的6名烈士中,就有我和《洛阳晚报》记者余子愚一起参与寻找的两名烈士。
两名烈士是闫希山和闫希顺。他们是堂兄弟,原焦作市沁阳县王曲乡大十八里村人。1947年夏,为配合太岳军区陈(赓)谢(富治)兵团挺进豫西作战,他们兄弟二人随沁阳支前民兵连渡过黄河南岸,行至三门峡市渑池县段村乡石门沟地段时,同国民党军队遭遇,激战中身负重伤,遂被运往当时的新安县曹村乡(现青要山镇)和合塬村后方医院,终因条件有限,药物缺乏,经多日抢救无效,伤口感染牺牲,被当地群众秘密埋葬在山林中。
1955年统计的《新安县烈士英名录》中记载有闫希山和闫希顺的名字,但身份信息不详,家庭住址不清,因此无法求证其革命事迹。
2018年年底,新安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成立后,在烈士信息采集和英名录重新整理时,也看到了两名烈士的资料,工作人员曾深入青要山打探,因当地早无人居住,一时找不到线索。
那么,现在又是如何发现和了解到他们的具体情况的呢?这要从2020年冬天的一封信说起。
工地相约写信人
这是一封先由洛阳市民政局转给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再由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转给新安县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加急信件。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是2020年12月10日,早上8点,我刚到单位,就接到紧急会议的通知。会很短,局长高保军拿着一封信,信中提到,在新安县青要山的一处山林中有两座烈士墓,烈士阎希山(音)、阎希顺(音)于1947年牺牲,墓地被村民们保护至今。
高保军严肃地给大家读完后,按照内容和批示,立即组织人员,展开工作。
当日上午9点,通过《新安县烈士英名录》再次认真比对,确定烈士为闫希山和闫希顺,又通过信上留的电话,很快联系到了写信人。9点20分,高保军局长、张俊峰副局长带领我们几个,到铁门镇某工地见到了这位写信的知情者。
写信人叫樊作荣,61岁,原新安县曹村乡和合塬村人。青要山旅游开发伊始,他们家就随村民搬出了大山。但是,在搬出山区距今30年的时间里,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回去为闫希山、闫希顺两位烈士上坟扫墓。
当时,樊作荣正在工地干活,我们说明来意后,他又高兴又激动。本来,我们是想让他跟我们跑一趟,去看看烈士墓的,而此情此景,怕耽误他工作,也不好意思开口。所以,只好先向他了解烈士的大概情况,之后跟他约时间再去现场。
不料,樊作荣扑通从一米多高的脚手架上跳下,大声说道:“不用预约,现在就去!”
说罢,他就跑到宿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这时,他的老板走过来说:“老樊你不能去,你走了今天这十几个工人咋吃饭呢?我一天给你发150元工钱,哪能这么随便。”谁知,樊作荣应道:“我等了几十年,盼了几十年,就是想守好烈士墓。我今天不能不去,大家伙先对付一下,全当帮我的忙。今天就是给我开一千五(元),我也不要。”
原来,樊作荣是原洛阳水泥厂的退休职工。他退休后闲不住,就在这个工地谋了个厨师的差事,闲时干点杂活。他的话,不仅感动着我们,同时也感动了工地老板和工友们。于是,在樊作荣的陪同下,我们开启了青要山寻找闫希山、闫希顺烈士墓的行程。
踏雪寻访烈士墓
冬日的青要山,雪后初霁,山陡路滑。我们的汽车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好不容易才爬到和合塬半山腰离停车场不远的地方。
和合塬,是青要山腹地一座高达千米的山峰。这一日,山风很大,刀一样在脸上划来划去,既冷又疼。
樊作荣告诉我们,烈士墓在山北面叫作宋家坪的深洼里。我们从山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至少有两公里远,满坡林木,参差披拂,看不见一点路影。
开始出发了,山路下切,陡如悬梯。樊作荣走在前面,他领着我们走过景区一段步游道后,突然转入茂密的树林。林间,干裂的树枝横七竖八,枯藤缠着荆棘枣刺,绕来绕去,很难找到前行的空隙;地上,积雪覆盖着厚厚的树叶,树叶覆盖着高低错落的地面,一不留神就会滑倒。樊作荣说:“原本这里有条小路,如今没人走了,也看不见了。”为了安全起见,他折下些树枝,分给我们当拐杖。他一会儿蹲着走,一会儿爬着走,我们就学着他,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小心而行。
20分钟后,我们下到一沟壑里,以为到了地方,谁知樊作荣说,还需要再翻两道沟。这时,虽然我们都已大汗淋漓,腿脚已有些发抖,但为了找到两位烈士的墓,没有人叫苦叫累。
残雪,是点缀青要山冬日风景最美的标点符号,它在上上下下、平平仄仄的山林里,顺着风向看去,宛如游弋的云朵,时而在头顶舞蹈,时而在脚底潜伏,时而在胸前撒娇,让人沉重的心情里顷刻生长出来一朵精神之花。
下午1点左右,我们一行6人像探险队员一样,跨过沟沟坎坎,终于走到了烈士墓所在地——宋家坪。
山谷的气候明显偏低许多,有很多处积雪还没有融化,处处结着冰凌,简直是林海雪原。在这种环境下,樊作荣一时却找不到准确的位置了。他窜上窜下,又是脚踢又是手扒,找了快一个小时,才在雪窝里寻到了烈士墓。
我们走近看到的第一眼,非常惊讶。这哪里像坟墓呢?
几棵老栎树都有一大把粗,树下没有一点墓冢的迹象,杂草间并列树立着四块被土埋了半截的石头,石头上平盖着两块石板,那便是记号。我们当时很怀疑樊作荣的话。不过,他用木棍将土刨开后,我们看着这些完全露出来的石头,才看清它和山村正常坟墓前摆放的供桌石一样,端端正正地砌在那儿,也不敢否定事实的存在了。
烈士墓之所以看不到墓冢,樊作荣说有两个原因:一是地势偏低,又处在水沟处,纵然堆起土,也会被山洪冲垮,还不如这些树和野草护着这片老土底子;二是山里野猪多,常被翻拱。烈士墓一边是数十丈高的悬崖峭壁,下面是青要山双龙峡景区的上游段,俗称一线天。对面的悬崖之上不远,隐约可见有座低矮的瓦房屋,樊作荣说,那就是他的老家,叫宫上,传说是黄帝居住过的地方。
离烈士墓正前方不远,有块十几平方米大的石板,平平整整。我们用荆稍做了扫帚,扫去了雪,垫了些槲叶坐上歇息。这一时间,樊作荣给我们讲述了闫希山、闫希顺两位烈士牺牲时的基本情况和埋葬情况。当然,按他的年龄,他肯定是不记得的,是烈士的埋葬者——他的父亲和姑父给他讲的。他说,小时候父亲来扫墓,就一直带着他,父亲和姑父下世后,就把保护烈士墓的事交代给了他,他没空时,就让儿子代办,所以数十年以来他从来不敢忘记。
那么,两位烈士究竟是在哪一场战斗中牺牲的呢?为什么这个地方还有战地医院呢?数十年以来,为什么樊作荣没有向上级反映这事呢?为什么2020年才想起这事呢?樊作荣说,之前是因为身体好,跑回去上坟很容易,随着年龄偏大,腿脚不灵活,他怕耽误上坟的事。再者,现在这里没人居住又担心烈士被后人遗忘,所以才反映给政府部门,希望有人来关爱烈士。最重要的是,樊作荣想趁现在信息发达,通过网络和媒体,完成父辈为烈士寻找家乡亲人的遗愿。
冬日白天短,不知不觉已是下午3时许,天气陡然阴沉起来,在大山里看,天似乎马上就要黑了,加上路途遥远,我们决定先离开,隔日再深入走访。
告别前,我们特意在烈士墓前及周边做了多个醒目的特殊标记。
战地医院得实情
找到闫希山、闫希顺兄弟俩的烈士墓后,当晚回到单位,我在朋友圈发了些注有文字说明的图片,很快引起了文友、洛阳日报社记者余子愚的关注。半夜,他打电话咨询情况,我就给他说了个大概,不料他非常上心。我问他能不能帮忙为烈士寻亲,他立即答应,还说要采访樊作荣,并要去烈士墓地看个究竟。
12月13日,余子愚一大早从洛阳赶到了我的单位。这一次,有新安县退役军人事务局四位局领导一同前往。8点,我们准时出发,再次到铁门工地上找到了樊作荣,又到青要山镇田园村,找到了他的表哥——当年为部队提供战地医院的房主后人武兴荣。因为他出生在这个屋子,成长在这个院子,知道的事情可能会更多一点。
武兴荣今年73岁,烈士牺牲时,他才刚出生。1948年3月,随着新安县完全解放和“马跑泉事变”的平息,民兵连跟随部队陆续南下,医院腾出来,他们一家仍住在这座宅院里,直到1991年因青要山旅游大开发而搬迁出去。刚出去时,他一年跑回来几趟,每一次总会到烈士墓看看。近些年,他患有高血压,就把扫墓的事情交代给了子女们。
进青要山时,我和余子愚、樊作荣、武兴荣专门坐一辆车。一路上,余子愚顺便把要采访的素材,在樊作荣和武兴荣口中掏得是干干净净,做了详细的记录。
山上的雪仍然还没有化,风依然刮得很大。因为我是第二次去,所以我走在前面,手握准备好的镰刀,一路披荆斩棘,为大家开路。
这次到烈士墓虽然时间不长,但在武兴荣的指认下,我们记下了两位烈士的墓冢排序——左侧为闫希山之墓,右侧为闫希顺之墓。大家鞠躬后,便在樊作荣、武兴荣的引导下,向远处的武兴荣家,也就是战地医院旧址走去。
山路里长,尤其在这种环境下,走起来路程翻倍。从烈士墓向东下坡,沿着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绕过几道山梁,爬过几道岩壁,在一山窝里,我们看到一座破旧不堪的独家小院,战地医院旧址到了。
小院石砌的大门楼已坍塌,我们便直接进去。院内荒草齐人高,一边厦房只剩下了歪歪扭扭的石墙,一边厦房屋顶也凹陷不少。堂屋坐西向东,红泥墙蓝瓦顶,外观看去还很完好。被蜘蛛网布满的正门,原本土黑色的门板已变成浅灰色,锈迹斑斑的门搭门鼻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差点倒下。
进入堂屋后,我们才发现这是一座三套间两层内置的木楼架构,部分楼板和楼梯尚在。尽管屋内陈旧的物件狼藉一片,却能看出很多东西与军事与战争有关。
屋内黑洞洞的,我们打开手机手电筒一间间观察。在西屋房间内,武兴荣指着一个土炕说,那就是当年救治伤病员的手术台,后来成了他睡的床铺。屋子四周的墙壁上有许多大小不同的方形石龛(农村叫窗窝),我们用手伸进去摸索,发现不少锈成一团的铁砂,也就是土枪使用的弹丸。
我和余子愚好奇,顺着东屋的楼梯(钉在檩条上的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二层,淡淡的阳光照进没了挡板的窗户,只见满屋灰飞如烟。木楼上面有很多木箱、木柜、荆篓、水缸。我们晃了晃,都很沉重。这时,武兴荣在下边告诉我们,当年运来的伤员都藏在上面疗伤。我们问他能不能看看家具里装的什么,他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