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画画第9年
作者: 杜凡
杜凡,现居北京,童话与绘本创作者、自由插画师、独立漫画创作人。为多家文学期刊和出版社绘制小说插图。著有短篇童话集《四季童话》,绘本《雪与夏》《逃跑的红气球》将于2024年出版。
2015年画画,我讶异于人到中年忽然重拾爱好,认为这是件具有仪式感的事。“我在画”于生命的某些路口守候和引导着我,绘画作为艺术疗愈的方式自行发生,这件平凡中的奇迹成为我与他人交谈里的故事。待到神圣的仪式感褪去,故事结束了,但绘画仍在继续,它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甚至被冠以事业之名,于是内容开始强于形式,“我画什么”强于“我在画”。再后来,人们讶异于一个“素人画者”的进展与热情,这成全了他者的好奇与探究,人们希望有一个模式,一个自动孵化天才的器皿,这个渴望不过分,可惜并没有。
插画、绘本与漫画
插图艺术一直被作为“次艺术”看待,即使在20世纪早期,伴随纸媒兴盛和印刷技术革新而来的插画黄金时代,也是如此。但不能否认插画为阅读增添了别样的魅力,有些插画还为文字拓展了想象空间。在纸媒式微的今天,插画以其自身特点在纸质书市场上更担任着重要角色,配有插图的书籍、儿童绘本、漫画、图像小说等是人们更倾向纸质阅读的品类。
一个偶然的契机,我开始为一本传统文学刊物绘制小说插图,只是豆腐块大小的题图,成为我初次登场的舞台。从爱好到作品,对我来说,绘画开始成为一件正儿八经的事。
我在2019年学过一段人智学艺术,其中的水彩面纱画很打动我,于是结合自己的绘画习惯,我尝试让这种以抽象写意为本质的艺术疗愈方式落地为可行的插画技巧,那段时间的实验并不能以成败论,它对我来说始终是个有趣的回忆。
文学类插画很考验插画师的阅读能力,我是看漫画长大的一代,以连续画面表达故事几乎是童年时期的主要阅读方式。《雪与夏》是我创作的首部儿童绘本——也可以说是全年龄绘本,从2020年降生至今已历经三年多的制作期,每本书都有它的命运,这个有关爱与成长,有关友情与约定的故事,从它离开我手的那日起,就像离家的孩子,自有归期。
《逃跑的红气球》是2023年夏日的一个灵感,它像个活泼的巨大婴孩,长势喜人,从一个晶莹的灵感成长为一只会跑会跳全须全尾的孩童,只用了两个月。这并非一册能表达野心的绘本,但我爱这故事,她轻盈而温柔,是夏天的模样。
目前在创作的《小虫子找神仙》是我第一次尝试所谓“中国故事”,灵感来自《酉阳杂俎》,那些古代的怪谈曾是我童年快乐的源泉。
对我来说,漫画是一个更自由的国度。闲暇时,我喜欢画一些无需考虑发表和出版的私人作品,它们大多小而古怪,但装载了最真的那个我。
另外还有些独立创作的主题漫画,比如这几年创作的“梦游”系列、节日插画系列、瑜伽漫画系列、“梦与鸟一生”等等。都可以在我的个人公号“基督山疗养院”中找到。
这些年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不是我在画画,而是绘画创造了我。有如并非父母带孩子去哪里,而是孩子引领父母创造了截然不同的生活。绘画不仅让我有途径来表达自己对想象世界的好奇与探索,更唤起我对眼下身处的现实前所未有的兴趣。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痴迷地对着一棵树凝望许久,树皮上的每道肌理都是那么鲜活的表情,而在风中摇曳的树冠之绿其实拥有那么多层次,让人怎么都看不够。
从2017年至今,我阅读了几百个故事。为成人及儿童的文学杂志和书籍画过插图和封面,基本没有长期确定的风格,一程又一程的风景后,风格就像身上的衣服,会根据行之所至、所时来改变。对我来说,绘画是旅行,一段时期所学所感会酝酿出新的技巧、新的风格,我会在插图工作中实验和探索之。
绘画也唤起我对自己内在世界的关注。熙来攘往的人群,司空见惯的街景,如果把它们统统收入一张画纸,我会如何做出独属于我的表达呢?天空就是蓝色的吗?它或许是粉色的,因为正在画着它的我此刻有着很温柔的心情啊。
一个人的大学
记得四五岁时,妈妈意外发现我爱画两笔,就送我去幼儿画兴趣班。香蕉萝卜大鸭梨的蜡笔画成功地熄灭了我的热情。但家人没有放弃对我的雕琢,初一时送我去少年宫上了一年半的国画工笔人物班,每个周六下午,昏昏然该睡个甜蜜午觉的时刻,我必须拎着一兜子笔去学工笔人物技术,心情实在糟糕。
与在主流绘画教育中感受到的乏味相对应的,这段初中时光也是我终日沉浸漫画的美好日子,临摹日漫美女,或原创大美妞,让我在班上小有名气,曾有一度,同学们排着队来我座位旁领画,场面十分奇异。



最终我没有选择报考美术高中,我妈记下了我每次在主流美术教育体制里的失败,她说你色彩感这么差,学美术以后会饿死。于是我上了普通高中,就这样,此后二十年间我基本没有再画过画。
直到35岁时,我才重新捡起15岁被自己扔掉的画笔。
重新捡起画笔其实是从午睡开始的。当时正处在一个苦闷阶段,又焦虑又茫然,身心状况比较糟,忽然有一天,不知怎么着就画起来,似乎某些尘封的记忆被逐渐唤醒。我对颜色的渴望开始发生,水彩自然是最简单的绘画工具,水彩湿画法成为那时我最喜欢的表达方式。



那也是我在生活上艰难的一段日子,却意外地收获了心灵层面的礼物,一切仿佛到了拐点,让现实中困顿的我,在形而上层面步入了开阔轻盈的空间。而绘画,作为意外之礼也重新回到了我的人生中,令我重新打量这个自己从未好好拥抱过的天赋。随着和水彩一起相处玩耍,某些我无法准确描述的卡点、淤堵、凝块,都随着水流一起缓缓地被冲刷掉了,这个过程是渐进的,奇妙的,身处其中时并不知晓,当时我只知道自己渴望颜色、渴望绘画,下班后回家第一件事是冲到桌前,拼命地画着。
如果是一个美术生,9年意味着他完成专业艺术教育的完整过程。而这9年对我来说,是一个人的大学。记得人智学艺术课堂上,有位同学曾说,这是一个人的大学,我们这些以素人面貌进入绘画的人,从内心出发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课堂,自己辨别、拣选,不盲从任何教育体系。这些同学中,有的以游学方式从各个城市来参加每年举办的工作坊;有的是主妇,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在卫生间支开画架做作业。疫情发生后,学习以线上方式继续着,每个镜头后的面孔都不再年轻,大家从各自的生活、工作中抽身而出,坐在镜头前开始来之不易的学习。
前两三年,我的绘画纯粹是经验式的,没有系统学习技巧,没有理论,没有学习艺术史,没有看名家名作,甚至也没有同伴可以讨论,那个阶段的绘画对我来说是完全私人的事,是通过颜色游戏对自己的治疗。那时我在网络上寻找喜欢的创作者,感受作品、揣摩过程、模仿技巧,在混沌中自得其乐。与此同时,初期画画带来的身体性热情慢慢消退,我开始思考画画这件事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时隐隐觉得有什么需要改变,但又茫然无从。
2019年初,我接触鲁道夫·斯坦纳的人智学体系,开始系统地学习人智学艺术治疗。记得第一次上课时忽然觉得自己不会画画了,我画了四年怎么一下子就统统不管用了?于是我经历了一次可能任何艺术生都经历过的扔掉再捡起、碎裂再重生的过程。这种独特的艺术教学方式,让我思索着可见与不可见、头脑与心灵,以不同于主流绘画教育的方式将我再次推入绘画。
不知何时起,我不再说画画这件事。很少聊起它,甚至很少想起它,画画不再是故事。它或许还是别人眼里的标签,但我很少再说它,对自己也不,因为它就在那里,就像我的手指、我的脚趾、我呼吸的空气。我们不谈论手指头,手指头有什么好谈论的。

一个本子 两场实验
最初上班的四年里,一周总有几天是用午休时间在咖啡馆画画,通常是两个小时,这样四年下来,以每周三天计,大概是一千小时。其实这一千个小时不能算是正经八百的画画,有时发愣,有时消磨于手机,再有时才是浑浑噩噩地拿起笔来涂鸦,都是零碎的草图和尝试,看看这样画是否行得通,大部分时候是失败,很多路走不通,所以我管这段时光叫“失败者时间”。一千小时,以二十四小时不眠不休计,就是四十二天。那四年里,我用四十二天做了一场实验,如果一个人肯每周给自己六小时恣意失败的机会,给自己一段不计结果的“无用”时光,会怎么样?这场实验不止于绘画,还关于生命,四年后,我收获了那个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