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经典:读者的多维阐释
作者: 蒋姗蓉《〈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是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以“我”(即尼姆)为叙述者,讲述了“我”的一位作家朋友皮埃尔·梅纳尔试图“重写”《堂吉诃德》却未能如愿的故事。在这篇小说中,博尔赫斯以“元小说叙事结构”充分调动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所发挥的创造性。
一、“文本召唤结构”与文本的不确定性
博尔赫斯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先驱之一,他的作品中有着明显的零散化、碎片化的叙事风格。他借助零散化、碎片化的叙事构建了一个繁杂、多元化的迷宫世界。为营造迷宫小说的氛围,博尔赫斯也常借助“文本召唤结构”的形式,以此增添文本的多义性,对读者进行引导。
“文本召唤结构”是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伊瑟尔提出的一个说法,它主要由“空白”与“否定”两部分构成。“空白”即是留白,文本中所存在的“不确定性”,引导读者自行补充与阐释,为文学鉴赏者留下意犹未尽的感受。文本中所存在的“空白”,只有靠读者的阅读才能填补,但这些“空白”又不是固定不变的,它随着阅读行动而改变。这些“空白”作为一种“召唤”,引导读者进入具体的文本意境中,进而展开具体的阅读活动。“否定”则是指读者在阅读中所遇到的某种阻碍。这一阻碍不是把读者拒之门外,而是让读者发现自己与文本的距离,进而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阻碍的存在拉开了读者的视域与文本之间的距离,让读者对文本产生一种新奇感。
整篇小说以信件结构的形式展开情节,开篇一份虚假的书目引发了众人的讨论:“这位小说家留下的可见的作品为数不多,不难一一列举。因此,亨利·巴舍利耶夫人在一份虚假的书目中任意增添删除的做法是不能宽恕的。”这里“不知名”的小说家和书目作为一个悬念,引发读者对小说家身份的猜想。随着情节的推进,叙述视角由第三人称转变为第一人称“我”,视角的突然转变引发了读者心中的惊奇感,也增添了文本的魅力。之后,小说通过“我”的视角向读者讲述作家梅纳尔那部“尚未面世、富有雄心壮志、无与伦比的作品”,留下了叙述上的“空白感”,引发读者对这部作品的猜测。接下来,由叙述者“我”向读者讲述了梅纳尔“重写”《堂吉诃德》的整个“幻想”历程。至此,读者跟随叙述者“我”的脚步,掌握了整个故事的脉络。整篇小说所出现的大量“空白”造成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给读者留下了思考与想象的空间,引导读者主动探寻埋藏在文本中的“答案”。这片段式的“空白”被安插在小说的各个部分,它在文本中充当起半隐半现的“吸引感”,引导读者进入作品世界。
在伊瑟尔的召唤结构理论中,期待空白和否定构成相互促进与转化的辩证关系。“空白”潜在地引导读者进入文本,具有吸引的性质;“否定”则明确地让读者发现自己与文本的距离,具有阻碍的性质。小说中“否定”的具体表征为碎片化、零散化的叙事。整篇小说中各个叙述之间彼此交织,相互推进,造成结构零散化、碎片化的状况。小说开篇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对一份虚假书目展开了激烈地讨论,后转变视角,以“我”为叙述者对梅纳尔的作品进行评述,并在叙述中安插了一份书目。由这份按时间顺序列举的书目,引发叙述者“我”向读者讲述梅纳尔那部尚未出世的作品:“现在我要谈谈他的另一部尚未面世、富有雄心壮志、无与伦比的作品。也是他没有完成的作品,唉,人的能力毕竟太有限了!”在这之后的叙事情节中,叙事视角再次发生转变,叙述者“我”与梅纳尔这两个视角不停转换,彼此交织,共同还原了梅纳尔“重写”《堂吉诃德》的整个创作历程。
这些碎片化、零散化的叙述,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障碍”。叙事视角由第三人称“他们”转向第一人称“我”,后又夹杂着梅纳尔信件中的自述,叙事视角的不断移换,为读者理解文本增设了难度。这碎片化、零散化的叙事为整篇小说增添了迷宫的氛围,读者在这些叙事片段及不同人物的话语中,拼凑出完整的小说情节。在此过程中,读者的阅读虽受到一定阻碍,却在克服阻碍的过程中得到了探索的乐趣,并不断丰富对文本意义的理解。文本中“空白”与“否定”共同造就了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读者也由被动的接受者转变为文本的参与者,在文本的不确定性中加以发挥,赋予了文本新的内涵。由此,读者与文本之间处于一个动态交互的状态。
二、读者对作品的解构与重塑
在《〈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这篇小说中,博尔赫斯构造了两个读者形象:一个是以叙述者“我”为读者,展开对《吉诃德》创作过程的解读;另一个以梅纳尔为读者,展开对《堂吉诃德》的“重塑”。这两位被构造的读者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发挥了个人的创造性,对文本内容进行了碎片式的解构与重塑。博尔赫斯认为,每一次阅读即是一次“重写”,也是读者与作者之间展开的一次对话,在对话中促使读者从文本中获得新的“火花”。
整篇小说以元叙事结构展开,故事内容可主要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以叙述者“我”所撰写的一封信件作为故事外层叙述,展开对梅纳尔虚构作品《吉诃德》创作过程的解读;另一部分是以梅纳尔的自述作为故事内层叙述,展现了梅纳尔“重写”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这一过程。故事外层叙述与故事内层叙述相互穿插、彼此交织,共同构建了一个繁杂的迷宫结构。
(一)叙述者“我”对《吉诃德》创作过程的解构
从故事外层叙述来看,博尔赫斯借叙述者“我”的视角,从创作动机、创作方法、创作风格、创作时所面临的障碍等四方面对梅纳尔的创作过程逐一进行解构,特别突出的是对梅纳尔创作风格上所展开的解构过程。
叙述者“我”从塞万提斯和梅纳尔的作品中分别摘取了一段完全相同的选段进行对比分析。“历史所孕育的真理是时间的对手,事件的储存,过去的见证,现在的榜样和儆戒,未来的教训。”塞万提斯在17世纪写下这段话时,与他所处时代背景息息相关,所以它所表现的仅仅是“对历史修辞的赞美”;而梅纳尔在20世纪写下这段话,则脱离了文字所产生的历史语境,让叙述者“我”产生了“这种想法真惊异”的效果。
另外,叙述者“我”在比较二人的创作风格时发现:“梅纳尔的仿古的文风——他毕竟是外国人——有点矫揉造作。他的前驱则没有这种毛病,挥洒自如地运用他那一时代的流行的西班牙语。”在不同的语境下,由叙述者“我”这位读者对二人风格的评判也产生了差异。梅纳尔处于20世纪,而他却使用“十七世纪”的文字,这就产生了“仿古风”的效果;而对塞万提斯来说,他本身就使用“当时流行的西班牙语”,当然不会产生“矫揉造作”之感。
叙述者“我”逐一摘取了《吉诃德》作品中的选段,并结合原作《堂吉诃德》进行分析与解读。这两部文字上虽然完全相同的作品,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和读者身份的变化,自然也产生了不同的意义。因此,实际上梅纳尔的《吉诃德》被叙述者“我”赋予了新的生命力,他所创造的“堂吉诃德”也成为一个有别于原作的“全新”形象。
(二)梅纳尔对《堂吉诃德》的重塑
叙述者“我”进行解构的过程中还穿插着故事内层的叙述结构,即梅纳尔的自述,这两种结构相互作用,进而还原了梅纳尔创作《吉诃德》的整个过程。
从梅纳尔个人的角度来看,他作为一位读者试图对《堂吉诃德》进行“重塑”的行为,凸显了他个人的“创造性”。他在设想中创作了一部与《堂吉诃德》完全一样的作品,却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在他看来,通过某种方式成为塞万提斯、从而达到吉诃德,和继续做他的皮埃尔·梅纳尔、通过皮埃尔·梅纳尔的体会而达到吉诃德,相比之下前者容易多了——因此也不太有趣。”他以超出个体经验的方式来再现赛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并以此“重塑”一个真正的、未被读者阐释过的“堂吉诃德”。而梅纳尔在这个过程中忽视了人是活在历史中的动物,我们无法摆脱历史的纬度来进行阅读与诠释,这似乎也注定了他一心想回归作品本真的“原意”是不可能的。人们的理解并非是空白的,而是建立在“前理解”的基础上展开的对事物的理解。
就如梅纳尔在自述中指出:“《吉诃德》最早是一部讨人喜欢的书,现在却成了表现爱国主义、语法权威和出版豪华版的口实。”经过岁月的冲刷,《吉诃德》在读者不断诠释的过程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反而失去了作品所要表达的原意。他担忧这层层的阐释发展延伸终将湮灭了思想的本质。因此,他提出:“思考、分析、发明不是违反常规的行为,而是智力的正常呼吸。颂扬那些功能的偶然成就,珍惜古人和他人的思想,以出乎意料的惊讶记录那位‘万能博士’的想法,就是承认我们的无力和不开化。”他以一个殉道者的姿态对经典的权威性提出了疑问,他认为接受和珍惜古人的思想模式实际上是无益的,反而还会限制人们的思考。因此,他选择以阐释一部作品进而泯灭所有阐释的极端做法来保留原作的“本真”。
事实上,梅纳尔自己也未能摆脱个人经验的限制,他创作的《吉诃德》在新的历史语境中已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他在语言上所产生的“矫揉造作”风格违背了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原意”,这就意味着他所谓的“创新”实际上并不能实现,他只能在想象中构设这未曾实现的“创意”。
在小说中,梅纳尔以对《堂吉诃德》作品的重塑行为揭示了读者阐释的本质。他指出:“一种哲学理论开头是对宇宙的可信的描述;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沦为哲学史的一章,甚至一节或者一个名称。”在他看来,人们对于文本的理解与阐释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个又一个累加的过程。在历史的进程中,人们不断吸收并接受前人的理解,这就使得文本意义变得含糊不清,文本的原意也被消解殆尽。他认识到“阐释”即是历史化的过程,人们当下的主体视域与历史视域之间并非孤立的状态,而是相互交织、紧密相连的。这就揭示了历史与当下彼此渗透、相互参照的关系,任何人解读一部文学作品时都离不开对历史的审视。因此,我们对文本的解读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随着时代的变化产生了不同的含义,也随个人经验的累积而产生变化。
三、结语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充斥着大量“游戏化”色彩,他在小说中设下种种谜团与隐喻,不断吸引读者进入这场迷宫游戏,《〈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这篇小说中同样体现了他“迷宫式”的小说氛围。他借助“空白”与“否定”的召唤形式,将小说分割成零散化的片段,并使其组建起一个繁杂的小说世界。在这类似迷宫的叙事风格中,他构造了叙述者“我”和梅纳尔两个读者形象,这两个读者对作品的解读,展现了读者在文本中的主动创造。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2022年广西壮族自治区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广西少数民族作家的文学共同体意识与身份构建书写”(YCSW2022127)。
作者简介:蒋姗蓉(1997—),女,广西桂林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