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
作者: 任天军山村无路,有的是一团乱麻。乱麻的线头,从各家各户的小院门口抽出,丢在风中,在坡梁上相互缠绕,在沟谷里回环往复,在饲养场门口打个结,又从涝坝的边缘慢慢散开,灰扑扑的,烟尘一样罩住庄子。
如果把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拎起来,看到的,是一张不规则的破败的蛛网。庄子上的人,佝偻着腰,张望着,迟疑着,攀爬着,一辈子了,也没有走出那张网。
山村的路,不是修出来的,是人的脚和牲口的蹄子啃出来的。最初,也许只是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脚印层层叠叠摞上去,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笨拙地锯,大地上就有了一道凹槽。也有的,走过了,就荒废了,被尘土和野草覆盖,就像隐入岁月的一段往事。
所有的路里面,驮水的那一条是最“粗壮”的。山里人,几乎每天都要赶着毛驴去驮水。一个人,从少年到暮年,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这条山路上了。驮水的毛驴,老了一茬又一茬。驮水的木桶,风吹日晒,在驴背上不停地晃荡,三五年之后再也盛不住水了,走一路,洒一路,最后散落为一堆腐朽的碎片,走进灶膛。唯有那条路,像一棵长不大的树,树根扎在泉眼里,树干在山坡上盘来绕去地生长,枝叶在山顶随意地散开,结出山里人一年又一年苦涩的日子。
我们从六七岁开始驮水。通常,我们不会跟着毛驴走,那条路太窄,太陡峭,有许多碎石,不小心会滑倒。我们随心所欲地在山坡上疯跑,山坡上无路,更适合我们喜欢撒野的天性。有时候,为抓一只鸟或捕一条蛇,会跑得很远。毛驴呢,也乐得悠闲自在,要么到泉边灌一肚子水,眯着眼等候;要么甩两下耳朵,在路边啃食野草。等我们逐渐长大,驮水的时候就总是低着头,规规矩矩跟着毛驴走,再也没有满山满屲乱跑的心思了。
另一条路,是属于孩子们的,我们翻过一座大山去上学。那条路,比驮水的路要活泼,我们不受拘束,分出许多岔道,到校门口才收为一束。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那条路上走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去放羊了,有的去种地了,有的跟上大人去了外地。我们庄子上有一个学生,早晨,爷爷背着书包送他去学校,爷爷还回来,他已经抄着小路回到家里。爷爷不放弃,每天还是坚持送,看他进了校门,自己就守在校门口。就那样,几年后,他上完了小学,顽劣的性格有所改变,要去更远的地方上学。庄子上的人在山坡上干活,常常看见一个孩子,背着一疙瘩馍馍,蹒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越走越远,成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转过山嘴,再也看不见了。他在那条荒蛮的小路上顽强地走了几年,最后奔出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
最分散的路,是各家各户去庄稼地上的路。山里,极少有大片的田地,都是一坨一坨的,相距也很远。去庄稼地上干活,要早早出门,要把中午的饭食带上,不然的话来来回回跑路,就没有干活的时间了。那些路,从自家门口延伸出去,像一缕断断续续的毛线,到韭菜沟,到臭牛沟,到野狐沟,到灰条沟。春天,赶着老牛,背上一口袋种子去撒到地里,秋天,背回一个又一个麦捆。有的年份雨水稀少,背回来的麦捆,打碾后勉强收回种子,甚至比种子还少。但山里人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走。路,越走越细,腰背,越走越弯。远看,那些山路上蠕动的身影,就是一条条艰难爬行的虫子。
放羊的路呢,其实没有。几只羊排成一条线,走钢丝一样从陡坡上走过,就有了一道灰白的痕迹,就是羊肠小道。庄子上的人家都养羊,七八只十来只不等。土地瘠薄,养不活更多的羊。为了让羊吃饱肚子,需要把羊赶到深山里,那里草木茂盛,羊一头扎进去,像虱子钻进皮毛。天黑前,牧人赶着羊返回。那些肚子吃得鼓胀的羊,一路走,一路撒下紫黑的粪蛋,粪蛋从山坡上刷啦啦地滚下,像落了一阵急雨。
我的邻居狗娃,十二岁,已经放了五年羊,他家的羊群规模最大,二十多只。狗娃很勤快,出门最早,回来得最晚。狗娃上山爬屲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他个子长得快,穿的裤子总嫌短,裤脚在膝盖下面的小腿上晃荡,看上去像个稻草人。有一年春天,下了几场雪,狗娃披一件宽大的羊皮袄,拄一根木棍,跟在羊群后面,往深山里走。白天白地,莽莽雪野,原来的羊肠小路都不见了,只有高出地面的一些芨芨草、猫耳刺,在风中索索发抖。那一天,狗娃把羊赶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山谷里一处避风的地方,他的羊围成一个圈,用蹄子抛开积雪,安静地啃食野草。狗娃在羊群中间,头朝下,身子歪斜着躺在雪地上,几缕褐色的凝血,挂在额头和嘴角。他是从半山坡摔下来的。他习惯了在没有路的地方行走,却最终没有走出一条路。那件破旧的羊皮袄,滑落的过程中,被一块突兀的山石扯住,没有随他去另一个世界。好几个月了,那件羊皮袄还挂在那里,被山风吹着,像一面悲伤的旗帜。
还有一些山路,走着走着,走路的人就再也不回来了。通往山下墓地的,是一条更幽僻的路。大人领着我们,每年都要去好几次。我的爷爷最早葬在那里。爷爷62年去世,那一年距离我出生还有7年。爷爷去世后的30多年里,奶奶带着她的子女们去上坟。奶奶是小脚,走山路很不方便,被人牵着,在山路上一寸一寸地挪,密密的小脚印清晰地印在山坡上,风吹不掉,雨冲不毁。清明上坟时留下的脚印,七月十五还在。后来,奶奶走不动了,再后来,奶奶睡着了,装在一个棺材匣子里,被人抬着,埋在爷爷身边。奶奶去世后,父亲带领我们继续上坟。还是那条小路,父亲刚开始大步流星地走,鞋底在虚土上跐出一道道白痕。后来也变得小心翼翼,再后来气喘吁吁,就只能坐在山坡上看我们去上坟。80岁的时候,父亲也由那条小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如今,我们还去上坟,那条路,也是我们最终的归路。
一条路,一条绳。逼仄的山路,牵引着山里人,也羁绊着山里人。不过,总有一些人,不甘心被绳索的束缚,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寻找更宽阔的路。香香,就是那样的一个人。22岁的香香要给他哥哥“换媳妇”,说媒的人跑遍了周边有意“换亲”的人家,香香都不愿意。父母责骂,哥哥抱怨,香香以泪洗面。秋收后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香香不见了。全庄子的男人分头去找,在泥泞的山路上,依稀看见一双脚印,一步一滑地往前走。两只脚印挨得很近,踩出一个个积满雨水的坑窝,闪着一片亮光。有些路段很难走,只有一串大脚印,不时滑出一道深槽,泥地上还有手印,到了平缓的地方,小脚印才又出现。后来,脚印不见了,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野草有一些倒伏,显然,他们离开了狭小的路面,在没有路的地方往前走,似乎比以前快了些。就那样,翻过了一座山,又翻过了一座山,在一条盘山公路的拐弯处,脚印不见了,一道车辙在泥水中时隐时现。
香香的出走,像一只勇猛的甲虫,一头撞进尘封的蛛网,古老的山村,战栗着,摇晃着,撕裂着,当然,也哭泣着。香香走后的那些年,庄子上许多年轻的脚步,不再犹疑和彷徨,抛弃了在弯弯山路上绕来绕去的日子,跨过沟壑,踏着砂砾,趟进雨水,翻山越岭,径直走向远方。
通往山外的路,是险峻的。最初只是泥泞中的几行脚印,慢慢,就成了联通外面世界的一条天线。那些走出去的人,仿佛电波,来来回回,传递着山外的讯息。
又是若干年,他们开着车子,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山村没有车道,他们把车子停在镇子上,一路指指点点,一路步行回家。他们在荒草丛中辨认着祖先的坟头,一躬到地,泪光莹莹。而后,他们搀扶着年迈的父母,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