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隐者,遇百菊诗
作者: 叶浅韵叶浅韵,云南宣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山花》等报刊,曾获冰心散文奖、十月文学奖、徐霞客诗歌散文奖、中国散文年度一等奖等。已出版个人文集五部,代表作《生生之门》。
竹林小径,通幽清寂,与广场上虎跃人欢之景判若两种。鸟鸣啾啾处,有碑林森森。走近细看,一百首菊花诗勒石成铭,字迹飘逸,灵动如秋菊抱枝,犹有香来袭。诗者是泸西有名的隐士陈菊潭,书者是滇南书法家振华先生。
一个小县城的隐士,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偏居一隅的地方,远离王权富贵,会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往事,会让一个人一生执念于菊花,在林泉山水之中留连忘返。许多人,为谋生存已耗尽心力,还有什么心思在花下,在酒中,在诗里。然而,一个地方,总有一些人以不同的方式撑起一种叫作文化的东西,穿越时空,润物无声。
菊潭先生一生独爱菊花,专门写诗一百首,题《菊谱新诗》一册,留传后世。翻开中国的诗歌史,吟诵菊花的名篇不胜枚举。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郑思肖的“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元稹的“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黄巢的“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文人雅士们借菊花托物言志,表达自己高尚的品格和高蹈的情怀,这一诗歌传统,历朝历代,代代新鲜。
菊花因其开在寒冷的冬天,不畏霜雪,傲视群芳,被人赋予了不同的含义。它可以代表名士之间的斯文和友谊,以诗相赠,有酒相伴,风流自成一派;它可以代表爱人之间的信物,白菊代表忠诚,红菊代表喜欢和爱恋;它可以代表缅怀和追忆,为永恒的情谊打上一个逗号、一个句号。于生活,于诗歌,菊花都充当着真名士自风流的角色,被普罗大众喜欢,留下许多名篇佳作。菊花在古代的神话故事中,还代表着吉祥和长寿的意思。
中国人对菊花的喜爱,有种莫名的初衷,种菊,养菊,观菊,赏菊,甚至还吃菊花。在有名的过桥米线中,黄色的菊花瓣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倒进滚滚的汤中,星星黄黄,闻之有味,食之更有味。像是把这菊花吃下去,自己就能在世俗生活中找到些许诗意。对此,还不够,老百姓还喜欢在女孩子的名字中,取带“菊”字,春菊,秋菊,夏菊,冬菊,像是希望这菊花一年四季都盛开,一生都茂盛。唯有这样,才能沾染上菊的芬芳,菊的品德。据有关资料记载,早在宋代民间就有一年一度的菊花盛会。那争奇斗妍的景致,想必与我们现在的菊花展也差不离。
到了滇东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对菊花的喜欢发挥到了极致。据说,当时县城的街上,到处种的是各色菊花,一片嫣然,蔚为壮观,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人民安居乐业,庭院四季有花香。其中有这样一个人,他原名叫陈王庭,做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事:一生为菊谱诗。堪比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逋先生,他们一个大隐于市,一个小隐于寺。林逋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与他往来者皆是高僧诗友。虽是隐士,却难真隐,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死后还惊动了皇帝,宋仁宗赐谥“和靖”。陈王庭隐于逸圃天马寺,一座小小的寺庙安置了一身傲骨。他的隐,也没那么秘密,反正小县城的人都知道了。于是乎,他们成了著名的隐士。
公元1622年,陈王庭出生于云南省泸西县午街铺镇阿梭百村,字冰素,号菊潭。自幼刻苦攻书,只为一朝功名。1657年,南明永历11年,陈王庭35岁,经过层层选拔,赴省参加科考,只可惜一腔壮志难酬初心。落榜后的他,立誓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另辟林泉之志。从此放浪溪山,游卧香泉,以笔墨书画,写胸中积志,冶冰壶洁操。真正的过起了古人隐世的生活,把酒临风,采菊东篱。他还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纵情山水,吟和诗酒。或许,年轻时候的他还没有把菊花与自己的生命联系甚密,山水之间的情志,白云松涛,清泉石上,香花草甸,可以抒怀的物事举目便是。也许是在某个秋天的黄昏,陈王庭先生忽然爱上了菊花,就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缘由的痴情爱恋。那时的天马寺中,或许种着几种疏离的菊花,他们在霜花晚风中傲然卓立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先生。在那一个时刻,陈王庭先生想起了自己清苦的一生,相怜生惜之情,令他诗兴勃发,同时也在他心中立下了一个百菊诗的梦。
第一首菊花诗诞生在哪一年,我已无从考证。只能从他写的序言中知悉一些缘起。菊潭先生的美名因一个小册子名动县城,当时的人评价极高,抄传甚广。序言里说:菊,花之隐者也,静于山,淡于水,潇洒风雨,啸傲烟萝,御冷冲寒,有傲霜凌雪之概;鄙人性懒情疏, 骨多傲气,隐处涧谷,放浪溪山四十余年,大有似于菊,故自号曰:菊潭。壬申冬十月,年垂七十,精力颇强,亲朋给札,以诗文求贻,自信一生清苦,与世无求,不敢乞邻半字,闲搜菊谱,抱膝长吟,各系以诗,著成百咏,书于像后,藏之空山,若自誉而实自嘲也!
晚年的菊潭先生回归故里,种菊自娱,专修菊谱。康熙四十二年(1703),陈王廷寿终正寝,享年81岁,其家乡为纪念这一杰出的民间诗人,立陈王庭先生故里碑,将其居住的村子改为百菊村。百菊村的人,素有种菊的传统,这大概是对一个民间诗人最好的纪念方式。
我来的时候是夏天,刚在一碗过桥米线中被菊花的美丽与甘味招安了肠胃。我期待在街市上遇见诗中的盛景,却只能在碑林上先识菊潭先生的千古情意。终是季节不对,像是与一个人错位的约会,只能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孤单而倔强。在徐霞客先生的游记里,我也见过满城尽种的黄菊花,他来的时候,正值中秋,菊花正艳,也许那一抹抹明艳的颜色曾经抚慰过一个旅人的哀愁吧。
镌刻着百菊诗的大理石碑林,静默在竹林晚风中,有鸟雀跳跃,有松鼠自如。与此刻来寻找历史芳踪的我们,都一并沉浸其中。菊潭先生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片冰心,要在这里安居。在先生的诗中,白菊冷淡,它们都是“不识本来真面目,月明好见自家人”的同类;粉菊异才,它冰肌玉体,家寒清白,怀抱素贞;黄菊卓越,“自是金精第一流,女贞不字度三秋”;红菊艳丽,“高隐传中推独步,不虚天子放门生”……每种菊花的品性,像是都有一个对应的参照实物,先生对镜描绘,许自己一个最美的秋天。
行于小径,赏这百菊诗所描述的菊花的姿态,就像是一盆盆菊花正立于眼前,千秋各异,绮丽多姿,丛丛雅意令人耳目生生辉。有感于一代文人的风骨,斯文在此,念兹在兹。我想,一定没有人知道菊潭先生的真实面容了,在此时此刻,我却把他想成一百种造型,每一种都盈盈如月,玉树生花,正在临风把盏,笑问苍穹。
他在序中所言的自誉或是自嘲,都在眼前的诗句中纵横恣意。寂静的时候,有白娇娥为伴,“兀坐空山伴寂寥,凄其风雨雪漉漉;愁容怕染霜林醉,做冷欺寒惯撒娇。”怡然闲情时,“藏在名山得自娱,不闻者也与知乎;披风抹月凭舒卷,紫府真经半字无。”悟道山中,自有白佛顶,“多年皓首在蓬蒿,冒雨寻来雪未消;公道世间惟白发,佛爷头上不曾饶。”他对自己的生活,亦是以菊的性情自信地解嘲,纵是凄风苦雨,亦怡然自乐矣,“梅妻原是齑盐匠,不羡僧孺十二钗”。他戏称妻子为梅妻,说她是做咸菜的匠人,有了咸菜,再清贫的生活也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滋味,他当然不会去羡慕牛僧孺众多的佳丽。牛僧孺的典故出于《南史》,白居易曾作诗戏他:“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妒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慰老资歌笑,销愁仰酒浆。眼看狂不得,狂得且须狂。”在菊潭先生的眼里,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皆在诗中,化为老妻一样的匠人。要解其中意,只到诗中来。
菊花入茶的雅意,很早就有记载,清凉下火之功效,令人神清气爽。一朵朵小菊花,舒展于水中,盛开成鲜活的样子,黄色,白色。它们飘浮于杯中,散发出淡淡苦香之气,介于花香与药香之间的味道,让人的火气往下,再往下,直到通体平和。菊花中也有异味者,叫西番菊,它成片地长于荒野,花开时火红一片。不小心捋一把,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小时候不知此菊的名字,便随口叫了臭菊花。菊潭先生亦有诗云:“此本东篱总未收,为嫌膻气触清流;随于断草荒烟外,还有餐毡嚼雪俦?”
清清冷冷的寺中,先生听着晨钟看日出红云,踏着暮鼓想霞披黄菊,林泉山水,明月秋千,均化成诗与画,赠予旧友,或是故人。清风自有来处,秋水独倚美人。所有的意念和臆想都会开出菊花的模样。或者更像是每一种菊花,都想借先生之口有话要说,遂成诗行,涌入册中,成为千古佳话。想必他的书法和绘画亦是清流一股,只是历经世事沧桑,再无影可寻。所幸他的百菊诗因传抄甚广,终于留存下来,成为地方文化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历史上有很多著名的隐士,其中许由算是隐士的鼻祖,相传尧帝要把君位让给他,他推辞不受,逃于箕山下,农耕而食,尧帝又让他做九州长官,他到颍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听到这些世俗浊言。与他同时代的隐士巢父,后世并称他们为巢由或巢许,泛指隐居不仕者。我想这是隐士的最高境界。菊潭先生的诗中常以典故嵌于诗中,抒情达志,表达他的羡慕的崇敬之意。其中还有一首诗写了商山四皓之一绮里先生,“绮里先生海鹤姿,白纶巾下鬓如丝;愁肠寸结多头绪,仲蔚蓬蒿自解颐。”《史记》中记载四皓隐居于商山,汉高祖召而不应,后来因为他要废太子的事情,吕后设计请他们出山辅佐太子,汉高祖因此而说一句“羽翼成矣”,于是太子得以保位。鬼谷子,陶弘景,竹林七贤等历历隐士,为中国历史文化镀上了一层金边,像太阳隐于云后。至于姜太公垂钓于渭水,诸葛亮躬耕于南阳,却又是对隐士的另一种解释,是有智慧的人以退为进,欲仕还隐的一种策略。菊潭先生无心仕途,终老山林,是真隐士也。
在隐士中还有我们最熟悉的陶渊明,他开“隐逸诗人之宗”,是“田园诗派之鼻祖”,一首诗横扫天下,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读菊潭先生的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常常重叠在一起。南山下,东篱边,种瓜种豆种菊花。我们活于现实,却常常要为五斗米而低头弯腰,偶然时想起心中残破的理想,也只能自我慰藉,把多读诗书算成是在心中修篱种菊。不沾泥土的躯体呀,恰恰最是不干净的样子。比起他们,这世间行走的不过是一具具堕于世俗的皮囊罢了。
阳光下,清茶中,我手捧一册棉装古书,自上而下,抬头,低头,点头,进入菊的百花园。赏菊之真味,品先生高蹈的洁操。想来,我亦是爱菊之人,曾在自己的屋顶上种了几十盆菊花,它们让我的秋天生出过许多高远的诗意。黄的,白的,粉的,绿的。彩霞满天时,菊花正在吐蕊,有鸽群飞过天空,像是我也长出了飞翔的翅膀。
手上铺开的这本菊谱新诗,除了诗意,还带着科普的意味,正是它让我知道了菊花繁多的种类。它们的姓名都像是诗经中的女子,一人千面,千人千面。窗外,有诵经的声音响起,木鱼轻音,正好入诗,幻想进入一个有菊花盛开的场域。秋风飒飒的诗意顺着东篱边怒放的菊花,华章款款,千姿万态。偷得梨花白,借来菜花黄,验取石榴红,摘下天上霞,拔起滴翠山,似乎所有的颜色都铺张在菊的身上。甚至它们的名字,也像偷香窃玉的大胆狂徒,想与牡丹、芙蓉、芍药、茉莉、莲花争宠。还要与西施、玉环、褒姒比美。不,这些都还不够,天上的云彩,地上的孔雀,什么蝴蝶、秋香、象牙、绣球。它想叫啥就叫啥。
菊花诗的最后一页,附有菊花的品种目录,我瞪大眼睛看着这些,不敢想它们会是菊花的名字。又感觉有种恰到好处的冒犯,令人心情摇曳。比如:绿芙蓉、琼芍药、金芍药、蜜芍药、紫牡丹、白牡丹、黄牡丹、红牡丹、病西施、黄西施、赛西施、醉西施、白西施、醉杨妃、剪霞绡、赛杨妃、鹤顶红、紫玉莲、佛座莲、胜金莲、金佛莲、西番莲、太液莲、锦芙蓉、玉芙蓉、金芙蓉、黄茉莉、白茉莉、黄蔷薇、荔枝红、锦牡丹、粉褒姒、紫褒姒、锦褒姒、白褒姒、红牡丹等等。单看它们的名字,像是一群群抱错了的娃娃,黑白分明,作假不真。白牡丹是菊花,白粉团是菊花,白绒球是菊花,白茉莉还是菊花。此时的菊花是横行花海的螃蟹,每一条道都是自己的腿走过的路。
真是让人有进入菊花大观园之感,言语不足,手舞之,足蹈之。天下爱菊之人不胜枚举,却无他这般痴情,一生只为菊赋诗。想来,众人爱菊之品性,却难解其中况味。所谓淡泊名利,并非是一个人天生所具有。大多人是因为经历了大名大利之后悟透了人生,才能抵达人淡如菊之境。菊潭先生是例外,在他的诗中,无名无利,也许更是天性使然。他所赠之人,也都是亲朋好友,作为礼尚往来之信物,充当情义之使。所谓秀才人情,皆在半页手札上,真情流露,神思飞扬。
菊潭先生的背影已远去,一代隐士魂归于山林,他的平生志向大道已成,留下一册《菊谱新诗》,留下一个百菊村,供后来人思忖。我寻隐者,隐者不遇,所遇隐者之诗,见诗如面。隔着皇天后土,作揖拜别。现代人的隐,究竟隐于何处呢?也许在每个读书人的心中,都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或许这也正是古今想隐之士心中所向。小隐于山林,大隐于市,通达自我,通达世俗,通达四野。既不能达,托物言志,亦是诗中大幸,民间大幸,以供后来人存鉴。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