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碎银
作者: 韩报春韩报春,河南偃师人,河南省作协会员。1970年生。少年因病致残,1986年开始写作,作品见《牡丹》《辽河》《椰城》《散文选刊》《中国作家》等刊。2020年首届河南省文学期刊联盟散文奖获得者,鲁迅文学院首届残疾人作家研修班学员,出版散文集《碎片》。
一
大表哥永远留在了南坡的石灰窑。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沉寂多年的南山,一派喧腾,爆炸声不绝于耳,石料厂、石灰窑如雨后春笋,把植被本就不富裕的山体啃食成了疤瘌头。
大表哥那时还不满四十,壮实有力,去了一个石灰窑当掏料工。一年四季,他大厚棉衣不离身,因为窑内上千度的高温,工人不能等到温度完全降下来,就要拿着三米多长的铁钩子,冲进去捅卸滚烫的石灰块。那情形,真如炼狱啊。
灼热气浪掀起同样灼热的尘灰,大表哥一趟又一趟,度过了一天又一天高强度的劳作。一百多斤的肉体,被“煅烧”得几乎皮焦肉熟,但一想到一天四十块的真金白银,大表哥感觉值了。就算这样,大表哥每天所流的汗水的容积,想要追赶三个孩子成长的速度,也是力不从心。
那次大表哥进去掏窑,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见出来透风。工头猛然想起,差人进去,拉出来时大表哥已直挺挺成了一截放倒的木桩子。大表嫂扯着三个孩子,一起扑倒窑口,哭声顿起。方寸大乱中,相比精明的三表哥召集大家拿主意,提条件找窑头谈判说事,经过一夜的反复说合、争吵、抬压,窑方给出了最后的底线:出钱打墓、装殓、赔付二千元,否则随便去上告。五黄六月天,人死不能复生,死者为大……
大表哥的死就像一条河里被人挑走了一桶水,对一个家是天塌地陷,对整条河流却无痕无迹。
大表哥死后,不长的日子里,大表嫂的勤快也追随着去了。黑睡大明起,孩子们的饭不再应时了,身上的穿戴也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毛糙地不再齐整。性格变得易怒,三天两头对着姨和其他表哥们的面打骂孩子。明眼人都能看出表嫂内心的痛苦,担心着她再嫁人家,就更可怜着侄男侄女。
姨父早几年就不在了。三表哥也已成家,修盖了单门独院,另过日子。比大表哥小两岁的二表哥还没成家,在附近的一个国营煤矿当临时工,说话轻声细气,一见人就脸红,介绍的对象见了好几个都不成,拖拖拉拉就拖到了三十好几岁。近门的族人就找到姨,提出让大表嫂和二表哥合起来过日子。姨虽然懦弱,但心里有盏灯,还算亮堂,只说不知遂啥想法?遂能有啥想法?再没这一家人亲了,没他哥了,总比他嫂子再走到外人家强!侄男侄女跟自己孩子有啥区别?姨就不再吭声了。族人和大表嫂先提,表嫂子没啥意见,说,我给他家带孩子,啥脸面也不说了,只要能叫孩子们长大就行。但当和二表哥说时,二表哥满脸的不自然。双手不住地搅在一起,眼里却把整个心思都闪烁出来。族人说,遂,不用憨了,你哥知道也得支持,你这是让你哥放心哩?一句话戳到了心窝,遂低下头,脚在地上趋了两下,抬起头时,就把一生的大事决定了。
姨和三表嫂主持着专门做了两床新被褥,选了个日子,叫上村干部,家里摆了两桌酒菜,喜庆庆地了结了家里两件大事。
乡间这种婚事也时有发生,属于贫不择妻的那种窘境。又被称为“错榫”,木匠活的术语。
二
姨和我妈同一个属相,属猴,却比我妈大了整一轮。87岁的身体还算可以,头疼脑热的小不舒服虽然常有,可大的病灾并没有袭扰。不像我妈高血压、心脏病、腰腿疼轮番纠缠,常年药不离身。
姨家在我村南边的尚村,有六七里的距离,靠近伏牛山余脉的脚下,一路的慢上坡。农忙时节,六个表哥经常下来帮我们家突击干活,不论是夏收,还是秋种,几个表哥他们谁有空谁来,即使没空,在紧要时也要放下自己的活,来干上一半天。那时我还小,帮不上家里忙,总觉得表哥们一来,心里就踏实了。他们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本来比别人家落后一大截子的几亩麦子,他们只要拿上镰刀一进地,一气不歇,直起身时,整块地就只剩下白白的麦茬,推剪推过一样空旷的麦田,和我的心情一样平展开阔。
来帮着出力干活最多的是二表哥和三表哥。
在乡下,家族庞大、人多势众决不是一句虚话。但姨家却是个例外,姨父老弟兄三个,姨父的哥哥没有成家,早已过世,他的弟弟,我的印象中好像只见过一面,佝偻着腰,也没有娶过女人,和姨家生活在一起,十来口子人,一个锅里舀稀稠,各有各的事,大集体时,凭借劳力挣工分吃饭,老弟兄两个耕、犁、耩、耙,都是庄稼地里的老行家,虽然张口吃饭的嘴多,可哪一个孩子也没有亏着饿着。
表哥们一个个长大,齐刷刷得像一堵墙,在这个只有千把口人的小村很是显眼,但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腼腆,一说话就脸红,在村子里从没有高声亮嗓地与任何人争过嘴,拌过架,甚至逆来顺受都是平常,像风吹过的麦田,齐整地随风势来回起伏,没有一棵顶风而立的“戗茬”。农村的纠缠多,犁地争地界,浇地抢次序,他们也都参与过,大多都是以退让别人而收场,他们有过不平、不忿,背地里也放过粗口狠话,但这话一出口就几乎变成了自我安慰的语气,他们更加起劲地把自己的庄稼活做到极致,耕种时地块比任何人家都细碎平整,夏秋两季的庄稼苗间干净得几乎寸草不生,成为别人拿来比对的“样板地”,杈、耙、耧、镢各种农具齐备,只有别人低眉顺眼地上门求借。日子虽不富裕,却过得平稳周正,他们以此来争得尊严,赢得尊重,以此显示在别人眼里不能忽略的存在。
三
二表哥搬了铺盖过去和大表嫂合了伙,一家大人小孩五口人,凭着二表哥日不错影地下矿掘煤,月月都有基本固定的收入,矿上隔三岔五发些毛巾、肥皂、茶叶、白糖小福利,让大表嫂又觉得有种工人家属的优越感,每月底都要亲自去趟矿上的小储蓄所,把遂如数拿回来的票子存起来,捏着钱折子,就捏住了日子的命根。
三表哥也有了一男一女,打理了两亩苹果园,果园里搭了间简易房,一开春,锅碗瓢盆过日子的家伙什都搬到园子里,剪枝、打杈、施肥、浇灌,风里泥里拼凑日子,虽说收入比不上俗语的“一亩园十亩田”,毕竟果园靠的也是个技术活,凭着两口子的好体力,加上三表哥在所有弟兄中的精明,把日子过得也是滴水不漏。
四表哥也成了家,女方条件好,就这一个娇闺女。相亲时,丈母娘一眼相中了浓眉大眼的四表哥,给闺女说,“仰脸女人,低头汉”。别看这小伙子没有眼前话,可这种人心里做事,以后的日子比飘树叶还稠密,不是靠天花乱坠的排场话就能支棱起来的。“娘的精神爹的胆”,闺女一听娘这样的“人生宝典”,就挑了个日子,把自己交给了“日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娇闺女转换成了四表嫂,和四表哥一起把庄稼地种的生机盎然,农闲上砖窑场里拉坯子、盘砖垛,不输任何一个男劳力。
姨这时松了一口气,觉得一辈子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孩子们个个成家立业,日子也都齐整,孙男孙女像陆续发芽的庄稼苗,一片葳蕤,血脉家风续承为一条笔直的地垄沟,一点不走样。有年秋季乡下征兵,刚初中毕业不久的六表哥去参了军,是家里弟兄们中间唯一斜出庄稼行的“亮点”。剩在老家的五表哥,最老实,身材矮小,体力孱弱,受不得庄稼活盘打,可最数他勤快,打扫院落,割草放羊是天生的熟门熟路,至于最小的表妹,男孩金女娃银,长大了,终究是别家的人,无非几床嫁妆的事,远比修盖一处宅院轻松得多。
谁都没有想到,从没和外人红过脸的一大家子,三年后,自个兄弟之间却闹了点儿别扭。
当初胸带红花,穿了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六表哥,精神抖擞,远离家门,在部队的厨师班打了三年下手后,复原回来了,就像一只家鸽,早晨带着响亮的哨音飞出笼子,日暮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点,除了多了一种浅层的见多识广,骨子里还是没挪动半寸,待在原地踏步的状态。
四
六表哥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已是大龄“剩男”,亲事提了一桩又一桩,最后结局都是黄了——几十年原模旧样的老院子,低矮昏暗的几间老瓦房,在四邻红砖到顶,瓷片亮眼的高耸门楼间,成了佝偻残喘的老头。可现在谁家不是婚前就新宅新院的预备着,结婚后就单门独灶过自己的小日子。
姨犯了愁。表妹已经出嫁,老宅院里只有五表哥和她一起生活,几亩薄地只是顾上口粮,日常的花销就是后院五表哥每年饲养的六七只山羊,只要没病没灾,冻着饿着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可落下大笔积蓄就难了。
六表哥的亲事碾压得姨愁眉不展,七十岁的人了,人老瞌睡少,老觉得夜是那么黑长,盼着天明,白天看见街上匆忙的人们,又觉得心焦。这么多年和老五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麦焦过午难返青,身体矮小,四肢孱弱,成不了家,这是命,怨不得别人,每个孩子的脾性,娘最清楚。三张存单上加起来的一万多元,就是整个家底,为老六全部拿出来,他也不会有丝毫想法。可新建一处院子,手里这一万多元,太不济事了。姨在心里掰着指头把几个孩子的日子捋了个遍:老二和老大家合伙以后,媳妇的脾气和三个孩子的年龄一样是节节上涨,来老院子的次数越来越少,过去逢年过节还能拎块肉来看看,现在就是矿上发的洗衣粉、白糖想拿过来都要背着媳妇,姨从没争敬过这些,只要他们日子平稳就是自己的福;老三家两口带着两个孩子,大半年住果园里,风里雨里的忙活,数老三最精明,在人前能说话,顾大势,经常过来坐坐说话,虽是空手,可是自己孩子,回的自己家,哪有那么多讲究;老四家两口子,嘴上没话,属于闷葫芦,整年出死力,不管是地里还是砖窑,从没歇过一天,两男一女,紧挨肩膀的三个孩子,把两口头发催白的最早,一年四季手上老茧就没脱过,偶尔忙里偷闲改善一次生活,做顿好吃的,总会端过来一碗,倒下就走。
姨挨个把他们几个理了个清楚,把自己想让他们凑钱建房的念头又犹豫了起来,可天一亮看见三十多的老六,就终于忍不住让老五给他们逐个带话,吃过晚饭都来老院子商量个事。
一家人聚在一起,姨坐在高高的床边,看到一个个从身边跑出去的小鸡一样聚拢的孩子们,好像又怨恨起自己有过的那些犹豫,似乎心里有了把握,就顺顺当当地把事由端了出来。
老四抽着烟,说窑上没结钱,我拿三千块。
老三说,这是大事,房子早晚都得盖,这几年和过去形势不一样,没房子也就说不过去,盖吧,只要动工,果园里活耽误点儿也没啥,我一工到底。
老二说,矿上的假不好请,还罚款,我尽量调班,下班就过来帮工。
老六看着娘的脸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军人的性格上来了,这能行?没钱咋盖?你们几个的房子不都是在老伙里时盖起来的?!
老三猛然站起来,咋?你的意思是俺几个一家日子都不要,只顾你一个?!
这一声呵斥,把吊在头顶昏黄的灯泡惊得抖了两下,光线影影绰绰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五
2004年的春天,姨的右眼患了白内障,白内障的手术是在六表哥家做的。
前几年弟兄之间没有协商出结果,老六当时顶撞了老三,尽管说的是实际情况,他们先成家的几个,哪一个不是在老家这口大锅里一瓢一瓢舀出去的?后面的兄弟哪一个都没有论过稀稠。但老三说的更现实,先成家的几个都各立门户,各有各的难,都是拼着劲往前走,还是跟不上生活的步子。这些姨心里都清楚,谁都有道理。也正是这些清楚,让姨觉得自己彻底老了,这条瓜秧子已经没有供给的养分了,藤上的果自然要落。
当时我建了个鸡舍,养了二千多只鸡,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让六表哥来帮忙,整个夏天,他每天都光着膀子在鸡舍里上饲料,掏鸡粪,出出进进,门前门后的邻居都熟悉了,也看到了六表哥的实在,后街的进财媳妇就托人来说媒。她姐夫因病不在一年多了,姐姐拉扯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人老实,三十八岁了,以后的日子还长远。我没有想到六表哥和她见了一面,就在一个傍晚,把自己的铺盖卷捆在自行车后面去了六里外的那个叫作五岭沟的村子,有儿有女有老婆,也就有了家。
这女人老实,大六表哥五岁,觉得捡了大便宜,有事没事就让六表哥接我姨来家里住,我姨总觉得没给六表哥该有的安置,就推托着一次也没来住过。六表哥觉得自己没靠任何人成了家,也有了份成就感,毕竟是亲兄弟,就彻底放下了曾经有过的争执,每次带着媳妇回来都和其他表哥们亲如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