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下雪了
作者: 席阳我隔壁新搬进来一对母女。那时天气怪冷的,女孩进出,全身总是围得严实,戴着针织的帽子、围脖、口罩、手套等等。我几乎从没见过她真正长什么样子。她大概十一二岁,母亲看上去也年轻漂亮,但并不怎么刻意化妆,脸上老挂着隐约的忧伤,仿佛她觉得自己岁数大了,已用不着打扮了。
女孩上小学五年级,在楼下、马路斜对面的政法学院附小就读。我好几次在下午五六点钟看见那位年轻的母亲守在学校门口,等孩子放学。她臂弯上挎着一个黑色的包包,双手在胸前不停地互相揉搓,抵御寒冷的天气。女儿放学后,她和女儿在门口会合,然后,母女俩相互紧靠着,挽着两只手臂朝家里面走。过了天桥,有时她们会拐两步顺便去中百超市买点儿日常用品。她吃用简单节约,水果也基本是给孩子买。
起初,小女孩对我颇为警惕,从她的眼睛中可以看出来。她双眼从口罩上面看着我,身子像一只猫在往回缩。我既感觉到疑惑,也有点儿尴尬,甚至不安。有几次,倒像是我在躲她了。
年底,单位发了点儿米、面、油、葡萄干和水果什么的,我提东西回家时,在电梯里碰见了女孩的母亲。她对我客气地微笑,转过头去的瞬间,脸上隐约有一种落寞的表情。我进了门,脑海里还浮现着她的那张脸。吃过晚饭,我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还是忍不住——我起身走向厨房,将单位发的年货小心分了一份出来。
我敲响隔壁的门,等了十来秒钟,她才犹豫着从里面打开,但半遮半掩。我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门里瞟了一眼,不见女孩的身影。我将提着的袋子举在胸前说:“单位发的,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而且像水果这些,我怕太甜,也放不得。有几斤米、苹果,还有葡萄干,看包装是新疆来的。也不值什么钱。我想,这些……你女儿应该会喜欢的。没看见她在家,还没放学吗?”
她连忙表示感谢,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孩子在卧室做作业,她今天下午没去学校,请了病假。”我说:“啊,天气冷,得注意身体,不小心就感冒了。我孩子在老家县城读书,离得远,平时难见一面。就当是我对孩子的一点儿心意吧。寒假过来的话,也许孩子们也能互相认识认识呢。”她没好再推辞,一边从我手里接过去,一边不停对我说谢谢,请我进屋坐会儿。我说:“不客气,都是邻居,再说就真见外了。改天吧,改天我整点儿底料,准备准备,我请你和孩子过来吃羊肉汤锅。”这时,我听见里面响起了脚步走动的声音,接着女孩出现在面前。她戴着医用口罩,周身紧紧地裹在一床乳白色的薄羽绒被中,就像一只蚕茧。
元旦过后,天气持续降温。那个周六起床,看见窗外的屋顶、门前地上、树木和草坪上一片银装素裹——夜里居然下了场雪,好多年没见过了。大人小孩纷纷出门赏雪玩雪,兴奋异常。我也受了感染,下楼加入其中,在小区花园里尽情享受难得的冬日自然景象。
女孩和她妈妈也在。许是因为那天和她们打过招呼,孩子对我的态度明显不同了。她虽然还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但她的笑声有好几次蹦出来。
事情至此急转直下,正如一切短暂的美好的事物。正在享受雪后美景的小区居民,毫无准备,被突然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或许是让他们兴奋不已的景观,一道饭后甜点——
一个中年女人——你们大概能够想象,比如身子发福,未老色衰,但体格强悍,气势逼人,等等——带着两个年轻人,阴沉着脸,在小区花园里转了一圈,截住了小女孩和她母亲。当时,我离得较远,没有看清第一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它包含了如下细节:年轻的母亲抬起头,与来势汹汹的中年女人几乎撞了个满怀。一瞬间,她的脸上失去了血色,那种羞愧的惨白犹如地上被踩在脚下的雪。然后,两个女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冰冷的沉默。中年女人转过头,俯视着旁边的小女孩。女孩倔强地昂首仰望,弱小无比的身体笼罩在面前高大的阴影下。中年女人面露悲愤的表情,仿佛那种身体的对比,让她对自己有了一种更清醒的认识。她不受控制地,猛地伸手一把拽下女孩的口罩,看着那张比雪更白的、病态的、漂亮的小脸,发出了一声母狼般的嗥叫……
丑闻很快传遍小区和周边,女孩在学校待不下去了,被迫再次转学。几乎是连夜地,母女俩搬离了小区。那天后半夜又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翌日一早,整个小区完全被覆盖了,雪积得比头天更厚,甚至让人怀疑眼前所见是否真实。
后来,我碰见过她们一次,大概是在一月底吧。那天,我跨了半个城,在城北一个客户那里办完事,开车从车库出来,拐上主干道。天气晴朗,空气清新,前行了一段距离,在一个路口,我在红灯前慢慢地停下来,等行人从斑马线上走过去。这时,我再次看见了她们,那对母女,我曾经的隔壁邻居。她俩身子紧靠在一起,互相挽着胳膊往前走。经过我面前不远处,小女孩似乎转过头朝我这边看了一眼。她全身围得严严实实的,戴着针织的帽子、围脖、口罩、手套等等,我几乎完全看不见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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