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毡
作者: 张甫军张甫军,1984年生,现供职于吐鲁番市文联,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部》《湖南文学》等刊,著有小说集《白泽》。
姑娘的眼睛
是天山的雪莲
心在歌唱的人啊
你可知
这世间的馈赠
是花毡
比那姑娘的眼睛还要美丽……
清凉的晨光扫过屋顶时,母妈(外婆)的歌声便与村里的炊烟搅在一起了……这是阿妠(母亲)给我说的,母妈离世前一天的光景。
母妈天天如是,却不是歌手,而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花毡匠。她之所以唱这首《花毡》,是为了在制花毡时不感到身体的劳苦。
我是无从感知母妈的辛苦的,她和我的世界大多数时候是平行的:她住村里,我住城里;她从不跟我联系,我也不会主动给她打手机;她离世时,我还在外地读大学。对她,我几乎一无所知。
当然,母妈跟我的世界也不是完全平行,我们偶尔有交集,极少,但就在这极少中,我也未曾感觉到母妈对我的爱意,多是她制花毡的认真,或因我闯祸而生的愤怒。
有一年,阿妠带我回村看望母妈。博哇(姥爷)去世后,母妈孑然一身,阿妠要接她去城里住,她不去。她告诉阿妠,博哇丢下了一半的花毡,她还没制完,她想完成博哇未完成的事。其实,她是想守着博哇,只是他们那一代人从不愿意这样表达。
那次,我和阿妠没住几天,但每天我都能看到母妈在制花毡。那时,我还不知道花毡的制作工艺既耗时又耗精神,以为就跟干裁缝一样容易,量尺寸,裁布料,缝几针就能大功告成。所以,在我跟村里的几个娃娃玩髀石游戏时,我怕把衣服弄脏,就跑到母妈擀压好的羊毛毡上玩,还在上面掏了几个比拳头还大的髀石窝。
母妈发现后,没有教训我,却一直不跟我说话,而且,一旦发现我靠近花毡,她要么狠狠地把我拉到一边,要么用凶狠的眼光瞪我。我不理解母妈为什么这样对待她的外孙,后来看了她留下的一个笔记本,才明白背后的原因。
那个笔记本是母妈留下的遗物,从笔记本的破旧程度看,我猜是博哇留给母妈的。笔记本上的笔记字体很端正,每笔每画都显得小心翼翼,记录的内容是制作花毡的复杂而漫长的工序:
上等花毡,取优质小羊毛(白色为佳),反复敲打(约一周)至毛中杂质尽去,再淋热水洗净,粘连沉淀。后均匀铺至芨芨草垫上,卷起挤压,将水挤干展开,晾干后再淋热水,再挤压至水干,如此反复(约四五天),直至无脏水流出。将压好的羊毡染色,要取各色花草汁煮染(以玫瑰、沙枣花、石榴花、野菊等勾香),制成彩毡。将彩毡剪出花纹(多为羊角、牡丹、雪莲等),再将花纹对称拼接,最后再用同色羊毛线缝制,美丽的花毡就制成了。
除了文字,每个制花毡步骤还画了画。画虽看上去粗糙,却让人一看就懂。阿妠说,母妈制一条花毡的耗时,短则两三个月,有时长达半年之久。至此,我才知道,我那年挖出的一个拳头大的髀石窝,很可能会毁了那条花毡,让母妈前功尽弃。
办完母妈的丧事,阿妠说,最难处理的是母妈留下的花毡。母妈的屋里像一个花毡博物馆,只要是能看见的地方,就都被花毡装饰着。屋里的墙面、地板、炕面、桌面被花毡取代,甚至角角落落也都挂着摆着花毡衣、花毡筒、花毡帽、花毡坐垫、花毡茶壶垫……
母妈是深爱着花毡的,博哇离开这么多年,只有花毡一直陪着她。每条花毡上的每个花纹、纹路上的每条缝合线,都是母妈的心血。
后来,得知村上想把母妈制的花毡展列在村史馆,阿妠便将花毡全部捐给了村上,只留了一条母妈当枕头用的花毡,作为念想。
我去过那个村史馆,母妈的花毡被挂放在一间写着“非遗文化”的展室里专门陈列。看着一条条花毡,回想阿妠口中的母妈,我甚至能遥想到母妈一边缝着花毡,一边唱《花毡》时的光景……
我想,这也许应该是这些花毡最好的归宿吧,因为,它们离母妈很近,就像母妈当年选择留在村里守着博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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