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

作者: 唐呱呱

一 只0

唐呱呱,1990年生,2023青年作家训练营学员,现为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教师,作品见于《北京文学》《草原》《诗刊》《小小说选刊》等。

我今年八十八,我三岁开始扁鸽子。你也可以说,鸽子扁了我一辈子。人不都这样吗?有人被麻将打一辈子,被老婆打一辈子,被一把锄头刨一辈子,最后慢慢变成松软的土球。

你今天遇到我,不让你白走路。买不买我的鸽子无所谓,给你讲一只卖了五百块的鸽子。你不信?我讲给你听。一只鸽子,一般就卖三十块钱。也就是说,你花三十块钱,就能吃鸽子肉。如果添二三十,你可以买一只健鸽。

你问好鸽子凭哪点好?

好的鸽子,它没得坐性,在外头过好多天也不进你的笼。你就是养三年五年,它一样飞。

这一说,有十好几年了。当时我儿子在竹林里给我修了一栋别墅,喊我搬进去享清福。鸽子天上地下到处拉粪,他看不惯,又不好说,每天上午下午都喊我洗澡。我最后干脆把鸽子都卖掉,把衣服洗干净,搬到儿子家去住。

我的一个老买主,农科所的所长吴青果,有一天大老远赶来找到我,问我要好的种鸽。我二话不说,把他带到老房子那儿。我的意思是叫他个人看,鸽子笼就挂在房檐下。

你当然可以说,只要心静下来,听得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响。那不是一群鸽子满天满地,是一只鸽子的声音,如同在空空的山谷鸣响。你不信?那你就把它当成风吹竹子的声音。

我带吴青果来到竹林,我已经有两三年没走进去。我敢肯定,这次不是竹叶的声音。我抬头,看到一个白色的小东西,就像一张白手帕。它一下就射过来,就像要搞偷袭,我俩都后撤了一步。小东西落到我手背上,咕咕叫,好像看到我没死它也很惊讶。我认出它来,我叫它“一只”。

我就说:“你不是坐火车去阿尔泰了吗?”

我第一次知道它的本事,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我的鸽子多,总共一百来只。一天早上,我看天晴,就都放了出去。

“走远点儿。走远点儿。”每一次我都这样赶它们。

半小时不到,就开始变天。那个大风,大得很,差点儿把房子给我一下拔起来。我看见树叶子一片一片,就像石头一样,从天上吹到地上。我等了好多天,一群鸽子都没回来。最后只回来了一只,饿得大概有四两那么丁点儿大,歇在房顶上咕咕叫。好的鸽子,你想都想不到,拼了命也要回来。

那时候,它就变成“那一只鸽子”,一只独一无二的鸽子。我给它取名“一只”,它就像一个长着翅膀的王。

“这个鸽子种好,是一个乌金眼。巨乌,像马桑果一样。”吴青果把放大镜收起来说,“六百,我给你买了。”

吴青果掏出皮夹,把钱全部掏出来,总共有五张100的、三张10块的、一张20块的、一张5块的、两张1块的。他把皮夹底朝天掰开让我看,脸有些红。

“我又不是凶恶的人,哪里要这么多钱?”我捡出五百,其余的依然留在他手掌里。我把他的手攥成拳头,把它推回去,说:“飞走了我可不管。我卖过一对鸽子,卖完两年后又飞回来了。那边给它脚脚拴着带带,它们把带带扯断回来的。”

吴青果说:“你就管好你这张嘴巴。不准让我婆娘晓得。”

我就像把自己的儿子卖掉了一样。那些日子,我天天晚上梦见一双翅膀。只有孤零零的一双翅膀,没有头,也没有身子,扑棱扑棱。我看不到它,但我听到它就在附近。

你想,我这辈子卖过多少只鸽子!卖掉也就卖掉了,每一只都去想它一下,我还活不活?其他的鸽子,都只叫鸽子,没有名字。只有“一只”,它不能被笼统地归为鸽子,它就是它自己。

后来,我又从儿子家里搬出来,回到老房子,就像回到自己的王国一样。说老实话,我还是没法习惯把脚指头上的泥巴洗得干干净净,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干干净净,住在一个天花板干净、地板砖干净、锅碗瓢盆都干净的房子里。

我儿子就说:“喊你过来耍清闲,还是我的错。”

我又开始养鸽子,鸽子咕咕的声音让我平静。它们一群一群,在竹林上空一圈一圈飞,绕着我的老房子一圈一圈飞。从那以后,即使做梦,我也不怎么能听到“一只”的扑棱声。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后来有一次,我住在镇医院,挂着吊瓶——直肠癌,肠子割掉了一拃长。我以为我要死在医院。某天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我又听到熟悉的咕咕声。我以为是做梦,懒得睁眼睛。

隔壁床一个老头忽然说:“是不是你家的鸽子?好像在叫你一样。”

我这时候才看向窗外。阳光打过来,我看到它停在对面的房顶上,两只小红脚走过来走过去。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轻轻举起来,可是它没有像之前无数次那样,飞过来停在我的手背上。

我看着它扑棱着翅膀飞走,就好像我身体里的一部分也被掏出来,展开一双翅膀,跟它一起飞,只是一会儿,就藏到蓝天里去了。

我对隔壁床说:“不。一只野鸽子。”

[责任编辑 赵建宇]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