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跑

作者: 于德北

李小南初中快毕业的那些日子里,总和几个同学往城郊的野甸子上跑。那几个同学的名字,他现在还记着,清清晰晰的,就在脑子里。一个叫“云逢龙”,听听,这名字多霸气;一个叫“王腾”,不输“云逢龙”;还有一个,叫“华夏”。李小南就想,他们的爹妈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呢?“云逢龙”“王腾”“华夏”,个个像电影里的大英雄。“李小南”呢?松城往北走,有一个火车站叫“小南”,难不成自己是在那里出生的?

站在他们三个面前,李小南有一点儿名字上的自卑。

云逢龙的父母是工人,他见过。王腾的父亲、母亲“下放”到延边,正在办回城手续;他是在姑姑家长大的,一直把姑父当作父亲。华夏就有点儿特殊。他爸爸不知为什么在香港,他的身份也像个谜,包了浓浓的一团雾。爸爸经常托人给华夏寄钱,寄来的大多是港币,要到人民广场的大银行里去兑换。

李小南问他:“你见过港币吗?”

长 跑0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

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华夏竟然摇了摇头。

云逢龙撺掇华夏去香港,说到了香港就会有工作,不用读书,一样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1979年的春末夏初,人们身上的棉衣、棉裤还没有脱下来,但云逢龙已不再遵循父母“春捂秋冻”的训诫,只要一出家门,就找个地方把棉裤脱下去,换一条单裤穿上,压压腿,做两个倒踢紫金冠——黑狗般蹿动两下,张开双臂——发出畅意的笑声。

李小南不敢。

他们去郊外的甸子,走不到一半,李小南的裤裆里就热乎乎的一层汗。

他们去郊外干什么呢?

挖田鼠,解剖。

按着云逢龙的说法,有一天华夏去香港,他们都要跟着去的。他们是朋友,是兄弟,闯江湖,彼此要有个照应。李小南不确定他会不会随他们南下,但“江湖”这两个字对他充满诱惑。那时,他已经偷偷在练罗汉拳,内心已把自己认定为少林俗家弟子。

云逢龙的解剖,是为所谓的野外生存做准备——他们去香港,途中难免风餐露宿。

野甸子风大,风一来,蒿草倒成一片。

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田鼠洞,三下五除二清理掉杂草,然后,再寻到另一个洞口,让李小南守着。李小南守洞的方法,就是用铁锹盖住洞口,整个人再站到锹面上去。另外三个人奋力开挖,不长时间,一窝田鼠就暴露出来。现在回想,那是多么残忍的场面:田鼠一家正在安睡,突然,头顶传来惊天动地的响声。它们知道大事不好,就朝着逃生洞口奔去,然而,这个洞口被铁板封死了,任它们怎么抓挠也无济于事。于是向回逃,结果可想而知。

在三把铁锹的攻击下,只有一只田鼠得以活命。

但这种活命也只是暂时的。

它的命运将比它的家人更悲惨。

云逢龙用图钉把田鼠的四个爪子钉在木板上,然后穿上白大褂——他从哪里弄了一件白大褂?李小南无从得知——从口袋里掏出剃须刀片,只轻轻一划,田鼠的肚子就被豁开了,肠子泄露出来,小小的心脏突突直跳。

这样的解剖,王腾和华夏都做过,只有李小南手抖得不行。

有一次,他们挖田鼠洞的时候,挖出了一窝鼠崽子。云逢龙他们忙着追大田鼠,让李小南把鼠崽子处理掉。鼠崽子是花生大小的粉红的肉团,一边蠕动,一边发出吱吱的呢喃。李小南慌了,脸涨得通红。眼见着云逢龙他们拎着一只田鼠的尾巴往回走,脸上尽是横行的表情,李小南蹲下身去,掏出自己的手绢——那手绢是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送给他的,他一直没有舍得用——把五六只鼠崽子包在手绢里,一路仓皇地往回奔跑。

现在,不但他的裤裆里是汗,汗水已经把全身湿透了。

他跑啊跑,抛下了一片蓝天。

他跑啊跑,抛下了一湖碧水。

他抛下了高楼、马路、汽车、行人。

终于,他跑到了人民广场的般若寺,气喘吁吁地站在马路边。

那时,般若寺还没有这么大,寺院中靠后的部分被一家小厂占据着。当时和尚们正在修葺前殿,庙门就那么大敞四开着。李小南把手绢包放在庙门口,盯视着一个中年和尚。中年和尚发现了他,缓缓地走过来,进而看见了手绢包,不慌不忙地拎起来,拢在手上,解开看,看得那么仔细、认真。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冲李小南作了一个揖,就默默地回去了。

李小南的眼睛湿润了,紧接着,肩膀耸动,无法控制自己,终于放声大哭。

在李小南的少年生活里,这是一段苦难的经历。因为自从这件事之后,他被云逢龙他们孤立了。他变成了一只随时可以被霸凌的田鼠,惶恐不安地度过了他初中生活的最后一段暗黑时光。

但是,那次长跑,他终生难忘,因为大地赋予了他向上生长的力量,这力量足以应对所有的狼狈不堪和重重困难。

一念生芽,万物复苏。

[责任编辑 王彦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