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头禅
作者: 女真这次住院,我遇到一件难以跟家人言说的事情——跟病情和手术都没有关系,是因为住在一间病房的病友。
是个女病友,我年轻时跟她谈过恋爱,分手后再没见过的女人。
那天我刚打完点滴,拔了针心理放松,竟然睡着了。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吵醒时,我睁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头一天刚刚做完手术。手术后,我发现自己对什么事情的反应都慢半拍,我把这种迟钝归因于麻药。惊呼我名字的声音来自一个女人:“哎呀,真是你!完了,你也手术了!”我不知道她凭什么认出我的。我穿病号服,头发早已不浓密,岁月在我的脸上涂了老年斑,刻下了皱纹。后来她说第一眼看见我时,也没敢马上确认,不相信世界这么小,是挂在床头的患者信息卡出卖了我。
分手多年以后,我们住进同一间病房,得的是同样的病,区别是我已手术完毕,她还在等待手术。我很庆幸她不再提当年我为什么不同意跟她结婚。她没有一丝怨言,只是细致问我患病、确诊的过程,以及吃了什么药、化疗需要几个疗程、手术是哪个医生操的刀、用不用给医生和麻醉师塞红包、给多少合适等。单纯就是两个病友在真诚交流。儿子淘淘过来给我送饭时,她一言不发,显然在盯着淘淘看,但并没有暴露我们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过后也不问淘淘妈妈为什么没出现。如果她问我,我会如实告诉她的。老伴在我住院之前把脚崴了,行走不便,正躺床上静养。她不问我,我当然也就不开口问她的婚姻状况、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但我真的没看到有亲人来护理或者看望她——她雇了一个护工。她没有亲人吗?如果她这辈子没结婚,没有生儿育女,我需不需要自责?毕竟当年是我先追的她,宣布解除恋爱关系的也是我。那年她三十岁了,十足的大龄女青年,已经过了嫁人的黄金时间。
我们晚上住在一个房间里,这是我们年轻时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们年轻的时候去看电影、逛街、拉手、接吻,但没上过床。现在,我们名正言顺住在一间病房里,晚上中间隔着一道帘子,彼此的动静都能听到。她起夜,喝水发出吸溜的声音。我打呼噜,不知道她起夜是不是因为受了我鼾声的干扰。如果我们结婚,现在可能也会分房住了,像许多我们这个年龄的夫妻——跟感情是不是淡漠了没有关系,单纯就是年纪大荷尔蒙减少了,毛病越来越多,彼此不再迁就。分开住好,怎么舒服怎么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年轻时饱满的胶原蛋白,一看就是六十开外的人,脸上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出卖了她,但她有一个特点没有改变,那就是口头禅。“完了”——这是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完了,你也手术了!”“完了,饭菜凉了。”“完了,裤子穿反了。”“完了,脑袋又疼了。”她每讲一次口头禅,我的心头都会一凛。往事历历在目。多年以前,我们谈了两年以后,我把她领回家里让爸妈过目。她虽然长相中等,工作也普通,但我的感觉还好——自己是普通人,为什么要求别人多么出众呢?我没想到妈妈居然没看上她,极力反对我把她娶进家门。妈妈是我们家的女王,家里大小事情都由她说了算。妈妈反对的理由曾经让我哭笑不得,妈妈说接受不了她的口头禅:“你不能一辈子跟一个整天说‘完了’的女人在一起!”我有自己的判断,但我最后还是听从妈妈的话,接受了家里介绍的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现在的老伴,淘淘的妈妈。老伴性格沉稳,遇到任何事情,总是不慌不忙,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好的。”“没关系。”“会好的。”跟老伴在一起这些年,我们经历过很多事情。她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妻子。跟她在一起,日子过得还算踏实。
我出院那天,也是她手术的日子。我们头天晚上交换了电话。我跟她说多保重,但不确定自己以后还会不会跟她联系。人生可能遇到各种荒谬事。仅仅因为她说话的一个习惯,我们就成了陌路人。妈妈当年的判断是对的吗?我不敢肯定。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终止于妈妈的反对,但是不是也因为我对她爱得不够坚定?
好吧,悦耳的话毕竟人人都爱听。
我跟她说了再见,看着她被护工搀扶出病房。穿病号服的蹒跚背影,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我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初吻,在记忆深处。甘甜,温情,晕眩,持久,此生只有那一次。
她是不是也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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