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 环
作者: 大正几年前,突然想学游泳。
朋友说他认识个游泳教练,价格便宜,只是年纪有些大,而且授课地点非同寻常,在斧头湖。
他推来微信,我加了好友,此人便是老周。
老周的正式工作是某游泳馆的救生员,平时常在斧头湖游野泳。因为游得好,有人要跟他学,一来二去,他教了不少人,名气逐渐传开了。我跟他联系后,他要我先去他当救生员的馆里看看适不适合直接下湖。如果不适合,还得在泳池里练一阵子。
“大概率是淹不死。”说罢,我跳进泳池扑腾起来。
“没问题。”老周说。
三个月里,我跟着他学会了平蛙、波蛙和自由泳入门。我用不着花几千块去办游泳年卡了。斧头湖湖心有座小岛,从下水点到小岛五百米多点,一来一回,正好适合我的体力。
前阵子,暑期里的一天,我忙完手头的活儿,带着救生球去了斧头湖。太阳实在毒辣。虽说涂了防晒霜,但肩膀、后背还是被晒伤了,火辣辣地痛。因此我没即时返回,而是爬上湖心岛,打算找一片树荫休息一下,没想到看见了老周。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他端坐在树下,正把玩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我看出他手中是对金属圆圈,做戒指太大,当手镯又太小,但我没问。
我说:“好久不见,去旅游了?”
“回了趟老家,我妈死了。”
…… ……
世上竟还有口腔癌。
“唉,什么癌都有。”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母亲去世,极想找人倾诉的缘故,他跟我说了下面的故事。
他出生在中部地区的某省会城市,很幸运,至少前半生是。读书时代,不肯努力,走体育生路线进了大专。大专在他毕业前夕升级为本科,他于是成为本科生。读高中时,他父亲在郊区跟人合伙开电子厂,生意上没有赚到钱,却因为政府搞城市化建设,征用厂子的土地,获得了大笔拆迁赔偿金,他们家一举成为富人。毕业后,他在一家健身会所里做游泳教练,游泳部门的负责人是他的学长。工作第三年,学长告诉他健身会所遇到资金问题,问他愿不愿意承包泳池。他跟家人商量后,拿出钱包下了泳池。在后面的时间里,他又跟着学长包下三个泳池。他跟父亲朋友的女儿结了婚,就是当年跟父亲一起合伙开电子厂的朋友。对方家庭也收到了巨额赔偿金,可谓门当户对。婚后不久,有了孩子,竟是罕见的龙凤胎。
不管是他的父母还是他的岳父岳母,都没有因为突然变富而迷失,都将钱放在银行里购买可靠的理财产品,平时最多不过是打打麻将,喝点儿老酒,都不抽烟。老周也无大志,雇人管理泳池,自己在其中一个馆做教练。他喜欢游泳,也喜欢教人游泳。他老婆同样不是虚荣的人,花钱有分寸,在交际上也很单纯。
孩子出生时,老周二十七岁,真心觉得天底下没有比自己更幸福的人,直到三十二岁,他遇见菲菲。
菲菲二十三岁,刚从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工作已经找好,还没有入职,打算趁工作前的间隙把游泳学了。前台的接待小姐带着菲菲找到老周。在见到菲菲的瞬间,老周感觉到整个世界安静了,人生正在对他彰显意义——他是为了菲菲才来到人间的:他活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在这一刻与菲菲相遇。
他是个坦荡的人,回家向妻子说明情况,毅然决然地离婚,开始了对菲菲的疯狂追求。
如果他能够和菲菲结合,倒也不失为一个爱情故事,可惜不是。无论他怎样展示自己,也不管他如何花钱收买菲菲的家人和朋友,菲菲始终是四个字:没有感觉。最后,游泳课只上了两节,原本的工作也不要了,为了躲他,菲菲离开家乡。旁人都以为菲菲走了,老周会幡然醒悟,重回家庭,可他辗转打听到菲菲去了越城,也追去了越城。
因为无缘无故地离婚,老周跟前妻一家结了仇,同父亲也闹得不可开交,几乎断绝了父子关系。只有母亲还关心他,生前每个月偷偷往他账户上存些钱。菲菲在越城一家牙科医院做护士,租住在医院后面的公寓楼里,老周在其公寓楼对面住下。此时的他对同菲菲结合已不抱幻想,只希望能离得近一些,所以并没有出现在菲菲面前,而是默默地用高倍数望远镜观察她。
十年时间转眼过去了,菲菲始终没有结婚,偶尔交到男朋友,也都没处很久。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我:“妈妈死了,我回到家,全家人不理我。我浪费了自己的一生,连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你说这是谁的错?”
我心说你是自找的,可当着面终归不便开口,只好叹气:“命啊!”
“不,是菲菲的错,所以我回来后,直接去了她家。我假装成快递员,敲门进去,在客厅中掐死了她。我把她的尸体装进运垃圾的厚袋子里,运到这里,埋在树下。现在你正坐在她肚子上。”
我猛地跳起来,往地下看,地面平整,没有异样。转头再去看老周时,他已跳下水开始往回游,速度很快。他边游边说着什么话,我再次盯着地面,最终没敢挖开。他刚坐过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我走过去捡起来,发现是来时看到他在把玩的金属圈圈。原来是对大耳环。
回到家中,我打开地图APP搜索牙科医院。越城竟然有大大小小三十九家牙科医院。从那天起,我出门时,只要路过牙科医院就会幻想自己推门进去,向前台接待人员打听是否有叫菲菲的护士在这里工作。我会展示我在树下捡到的大耳环,询问菲菲工作时是不是也戴着这对大耳环,以及她是不是不告而别,再也没有出现。
如此幻想难免入侵现实生活。春节过后,我依照惯例去洗牙。除医生外,还有一名护士在帮医生操作,我注意到她左边胸前挂着的金属铭牌上有一个“菲”字,我又开始了幻想。
洗牙完毕,我从口袋中摸出耳环,说:“菲菲,这是你的耳环吗?”
“什么?”她和医生同时问我。
“对不起。”我付了钱,逃出医院。
我依然去斧头湖游泳,依然定期洗牙。大耳环就放在我床头柜的抽屉里,只是再没见过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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