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屐

作者: 马景新 齐川红

那年冬天,我到湖北荆门出差。镇上一个姑娘托我给她母亲捎一双泥屐。荆州是出泥屐的地方。

我一口答应。她是镇花,镇上追求她的小伙几乎排了一条街,我只排到街尾。那时胶鞋还没在贫困的乡镇普及,冬季雨雪天穿着靴套上泥屐,虽然笨重,行动迟缓,但暖和。

然而泥屐在荆州已经过时,我寻遍全城也没买到。听说荆州南百里之外有一个村庄过去专做泥屐,我就乘坐班车去,可是那里也不做了。错过了一天一趟的班车,我只得到江边看看有没有去荆州的船。

翻过一道丘陵,老远就看到江边林立的帆船桅杆,一间候船室孤零零地站立在江岸的土坎上。北风凛冽,天灰蒙蒙一片,看样子会有一场风雪。

刚到售票房门口,一盆水哗地从屋里泼出来,我腿上、脚上都被泼上了水。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紧身红线衣的女子,端着脸盆,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站在门口。看我狼狈地跺脚抖搂着身上的水,她先是捂着嘴笑,后又笑弯了腰,窈窕的身子一起一伏。我闻到了那水里好闻的肥皂香味。她笑够了,这才问我:“你干吗啊?”

我说想坐船。她说没船了。这时我腿上的水已经浸湿了里边的绒裤,江风吹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进来吧,屋里有火,来烤烤。”她带着歉意说。

小屋里暖烘烘的,炉火正旺。我脱掉外套,靠近火盆坐下。一股风裹着寒气从门外呼地吹进来。她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对着墙上的一面镜子开始梳头。

屋里有点儿暗,我有点儿不自在,站起来把门又拉开了一些。她回头望了我一眼,没吭声。

里面有一张很整洁的小床,床边有一张桌子,桌子边的墙上有一扇关着的小窗,连着外间的候船室。她应该就是售票员了。

“你要到哪里去?”她歪着头,很仔细地梳理着瀑布般的浓黑长发,看也不看我地问道。我说到荆州去。她梳完头发,用一条粉红手绢扎起来,过来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拉过一个凳子坐在我对面的火炉前,烘着手。炭火映着她白嫩俏丽的脸,红线衣紧裹着她曲线玲珑的身子,她身上散着一股幽香。炉火太热了,我额头沁出了汗。

“你是河南人?”

我说是。

她又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说买泥屐。

她摇头说不信:“这么远就为一双泥屐?”

我说:“那倒不是。我到荆州出差,顺便过来的。”

“你到荆州做什么事?”她问。

“在科研所弄一项实验。”

“什么实验?”

“微生物方面的。”

“什么微生物?”

“要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

她瞪大眼睛:“肉眼看不到的会是什么东西?”

我笑了:“你这女孩子,真是打破砂锅啊!”

她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什么女孩子!你几岁?不说算了,还保密呢!”

我故意说:“砂锅都打破了,哪里还有米(密)?”

她咯咯笑了,银铃一般。

她羡慕地问:“你的工作很有意思吗?”

我说:“只要喜欢,就有意思。”

她叹了口气:“我就不喜欢我的工作,总觉得没意思,也没个人说话,太单调了。你走南闯北真好,我最远只是到镇上中学看妹妹。”

我给她讲了荆州的情况,她认真地听着。一阵风吹来,她回到我的主题:“你说你来买泥屐,买到了吗?”我说:“没有。”她说:“这儿早就不做了。”接着若有所思地问:“你是给老年人买的吗?”我撒了一个谎说:“是啊,是给我妈买的。我妈就爱穿泥屐。”

她突然不吱声了,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我妈妈在的时候也喜欢穿泥屐。”

哦,她妈妈不在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抬头看她一眼,她白皙的脸庞挂着两滴眼泪。她幽幽地说,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养活他们姐弟三个,节衣缩食给他们买轻便的胶鞋,而自己穿笨重的泥屐。

又是一阵风吹来,夹着雪花,凉飕飕的。不知啥时候开始落雪了。她再次过去把门关上,并拉亮了电灯。

屋里架在火盆上的茶壶咝咝地响着。屋外的风刮过,在屋脊上发出呼啸的声音。

她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叫道:“哎呀,只顾说话了,我要接放学的弟弟,他一定急坏了。”她一把拿起床上的军大衣穿上,又拿起一条红色围巾。我知道我也该走了,便起身拉开房门。外边已是暮色苍茫,朔风呼叫,大雪弥漫。

她问:“你要到哪里去?”我说:“找住的地方去。”她说:“这小乡村哪有旅社?”她一边系围巾,一边看也不看我地说:“你晚上就住在这里吧。”

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饭票递给我:“下边亮灯的地方有船工食堂,你在那里吃晚饭。这天气明天不会有班车,不过船照样开。睡的时候记着给火盆加些炭,夜里冷。”

我急忙掏出工作证:“押给你。” 她看了我一眼,嫣然一笑,扭头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就睡在这异乡小屋里的床上,枕头和被褥上散发出女孩特有的淡淡清香。屋里炭火通红,屋外大雪飞扬。江浪拍打着船舷,啪啪作响。我难以入眠,天快明时才昏昏睡去。

清晨,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起床开门。一夜大雪,天地皆白,一个陌生的女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那女子进门就把一个布兜递给我说:“这是小青捎给你的东西。”小青?我这才知道昨天的女子叫小青。我疑惑地打开布兜,是一双虽旧但油光发亮的泥屐。那女子说:“这是小青母亲生前没穿过几天的泥屐,你如果不介意就送给你了。”她说小青要照看弟弟,等会儿才能过来。她是小青的同事。

我掏出钱来买票,那女子却说:“小青说了,免票。”我一愣。那女子嗔怪地瞪了我一眼:“你傻啊?你是睡在这张床上的第一个男人。”我窘得脸发烫,她却扑哧笑了。

我又掏出钱,说是泥屐钱,但那女子说小青交代过,如果给钱就不给我了。

我在桌上的一张纸上匆匆写道:“小青,谢谢你!但愿还能相见!”留下了我的名字和地址。

船开了,我站在甲板上望着岸上那间风雪里孤零零的售票小屋,怅然若失。突然,一片鲜红的颜色闯进我的视线,我看到围着红围巾的小青从雪地里走来。那围巾似火,像是雪中盛开的红梅,分外鲜艳。她也看到了我,紧跑过来,站在高高的岸上向我挥手。我也使劲向她挥手。

岸越来越远,我一直站在船尾,直到那片鲜红的颜色在风雪中消失……

回到家,镇花看我带的是一双旧泥屐,面色不悦。我说:“不要算了,我留着。”她白了我一眼,接了。

但那以后,说不清楚为什么,我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那么热情地去接近她,而是不冷不热、平平淡淡地相处着。第二年冬天,不知怎的她竟选择了我。

去领结婚证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邮戳是湖北的。激动地打开一看,正是小青寄来的。她询问我的情况,还说她妹妹中专毕业了,弟弟考上中学了。妻疑惑地问小青是谁,我给她讲了旧泥屐的事。妻沉默了好久。

我给小青回了一封信,说了我的现状。以后再没收到她的信,便断了联系。

后来岳母去世了,那双泥屐我就一直保存着。

[责任编辑 冬 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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