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头

老刘又来理发了。

不过几平方米的破旧理发店里，黑白碎发满地都是，他坐在转椅上眯着眼。

“我说老钱，这椅子真该换了。你说用多久了都，这么大坑你塞点儿报纸就完事了？”

老钱手里推子嗡嗡作响，嘴里还叼着半根烟。

“差不多得了。就你隔三岔五来，别人来一次就不愿来了，事儿真多。”老钱吞云吐雾间，一点儿火星子掉到老刘的头皮上。

“咝！你小子故意的是吧？烫死老子了！”老刘头往前一挣，怒目看着镜子里的老钱。

老钱一咧嘴，笑得黄牙都露了出来：“得，今儿少收五块钱行不行？”

老刘摸摸头又照照镜子：“行了行了，赶紧洗了完事。”

这就是老刘的日常。几乎每周他都会来这个离家几里远的地方理发。说是理发，其实主要是为了洗头。

洗完头，老刘溜达着回了家。儿媳妇刚下班，在厨房做饭。

“爸，又去剪头了啊？我说要不干脆买个推子放家里得了，哪天你想剪了我给你推推。莫浪费钱。”儿媳妇端着菜出来，老刘摆摆手。

“别，不用啊，我上运河那边剪挺好，一次十块钱，一月也就几十块，不比你们去理发店烫个头省钱吗？”老刘拉开凳子往桌前一坐，开始吃饭，“噫！今天咋没有鱼咧！”

吃完饭，老刘下楼散步，迎面走来一对老头老太。

“吃完饭啦？”老刘说。

粉衬衫的老太太挥挥扇子驱蚊子：“家里没人，我俩下馆子去，你吃啦？”

老刘点点头，结束寒暄，准备继续溜达。

华兰却拦住了他。

“过两天看凤霞去吧？昨晚梦见她了，我寻思她也走了快十年，想去看看她，你去不？”

老刘手背在身后，满是老年斑的黑脸愣了一下，小声嘀咕了一句：“咋就不来我梦里咧！”

“你说啥？”华兰凑近几步。

“我说去啊！到时候你把老张看好了，别又傻不棱登走丢了！”

华兰这才注意到老伴儿已经在前头走出老远了，她扇着扇子怒斥道：“老张是记性不好，不是傻！”说完就快走几步搀着老伴儿回了家。

老刘在原地看着他俩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哼着小曲继续溜达。

到了去看凤霞这天，早上的气温有点儿低，墓地里雾蒙蒙的，有点儿瘆人。

“老张不厚道，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今儿病了你说说。”老刘粗重的嗓音在安静的墓地响起，把身后气喘吁吁的华兰吓了一跳。

“小声点儿说话。反正是凤霞想我，他来不来无所谓。”

老刘摸摸脑袋笑了一下。

矮矮的方碑上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女人笑容灿烂的黑白照片，她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老刘把提来的东西摆在墓碑前，然后摸了摸上面的遗像。

“噫，你这人真怪！之前带死鱼来，人家管理员说不行；这次又带的啥，瓶瓶罐罐的？”华兰在一旁点燃了纸钱，说着拿了个老刘带来的小瓶凑近看了下。

“莫看了，是洗头膏还有护发素。”老刘一把抢回来，将小瓶挨个摆在石碑前。

华兰一脸嫌弃：“刘柏龙，你真是个怪人。自己喜欢吃鱼就带鱼来，喜欢洗头就带洗头膏来，不晓得带点儿凤霞喜欢的啊？”

老刘“嘁”了一声，扶着墓碑站起来：“她最喜欢我！你晓得么子哦。”

远处晨光乍现，老刘看着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女人，思绪飘回了二十几年前。

那是他和凤霞的初见，也是在一个理发店。他带准备嫁人的妹妹去整个时兴的发型，甫一进门就看到在镜子前梳头发的小姑娘——长发及腰，又黑又亮，跟上好的绸缎布一样。凤霞转过身对他一笑，老刘就看入了迷。

从那之后，他经常从那个理发店门口路过，每次都看到凤霞——要么是她在给客人剪头，要么是店员在给她洗头。老刘只觉得她肯定特别爱漂亮，所以那么爱惜她的头发。

后来，他们在一起后，老刘才晓得，她哪里是爱漂亮？她是爱洗头！

小城市越发展越好，理发店遍地开花，跟不上潮流的凤霞失业了，失业后就由老刘给她洗头。“自己洗还不得劲，非要别人给洗才舒服。”她说。

她坐到家里的凳子上，老刘就烧盆热水给她洗。她说洗头暖洋洋的，就像在阳光里洗了个澡一样舒服。

两个人如胶似漆，但凤霞创业屡屡失败。为了带她排解郁闷，老刘就教她钓鱼。

老刘是个垂钓老手，教人也有耐心，没多久凤霞就也喜欢上了钓鱼，笑容也多了起来。

学会钓鱼以后，凤霞就经常去他们的钓点钓鱼到市场卖，他就在市场里头上班。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们结婚生子。

十年前的一个下午，老刘和平常一样下班回家，却没看到凤霞，死活联系不到。看见床背后的鱼竿不见了他才晓得凤霞又去钓鱼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凤霞这次去的钓点是她自己找的，偏僻又危险。

那天还下着小雨，湖边泥地湿滑。等他找到凤霞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漂浮在湖上了。

办完丧事后，老刘又去过那个钓点。杂草丛生的水边还有凤霞留下的渔网，里头是他最爱吃的黑鱼，可惜都死了。

从那以后，老刘就再不钓鱼了，只从市场上买鱼回家吃。

只可惜儿媳妇的手艺和凤霞比起来还是差了点儿。

…………

“老刘，想么子呢，魂不守舍的？”华兰的纸钱烧完了，老刘才猛然醒过神。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阳光刺眼。

老刘撸了一把脸：“想洗头了。走，理发去！”于是双手往后头一背，沐浴着阳光阔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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