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记忆(四题)

作者: 张望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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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

高中三年,先后两位班主任。

第一位,关老师,中年女性,戴黑框眼镜,很有知识分子气质。关老师教语文,对爱好文学的同学有些偏爱。高一学年的第一学期,我和同班男生王鉴君合写了一首歌颂水的诗,叫《我愿化作一颗水珠》,无非是合辙押韵地告诉大家水这种东西怎么清澈纯洁,怎么高尚无私。关老师看了,感觉不错,便拿到校报上发表了。此后我便一发而不可收,整个高中写诗成瘾;鉴君更猛,不仅写诗,还写话剧。高中毕业那年一中上演过一部话剧,叫《再过二十年》,就是我哥们儿鉴君的手笔。然而到了高二,文理分班,我要去学文科,关老师却不太支持——当时理科正热,文科不怎么受重视,而我的理科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考太好的大学不行,考个一般的大学还是不成问题的。关老师问我:“为什么要学文科?”我说:“我对理科没兴趣。”我之所以弃理从文,有鉴君的引诱——他的理科成绩比我好,他都弃理从文了,我干吗要死守着理科不放?更有关老师的影响——她的语文课给了我太多人文方面的激情与思考,不学文科我都觉得对不起她。后来我考进了黑龙江大学法律系。说实话,不太理想。报到前我向关老师告别,她送我一句话:“聪明你有,但要踏实。”这句话对我太重要了——我学点儿什么倒是不笨(体育除外),但我的确不够踏实。

到了文科班,遇到了第二位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也是一位中年女性,教政治,性情温和,慈眉善目,像个菩萨。政治老师讲课,大都喜欢板着面孔说教,她却不然。她总是笑眯眯地娓娓道来,把一些原本冰冷的政治话题讲得很有温度。她观察学生细致入微,比如你突然消瘦了,或者突然精神不振了,她马上就能发现,之后一定要搞清楚原因,然后对症下药,耐心调理,直到你好转。那天放学,我没回奶奶家,而是沿着西二条路向南走。她下班回家,骑着自行车打我身边经过,回头一看是我,便下来,问我为什么不回奶奶家。我告诉她,家里发生了一些矛盾,我暂时不住奶奶家了。她知道我的家庭有点儿复杂,便不再追问,推着自行车跟我一起走,边走边叮嘱我一些学习上的事情,一直走到我住的地方。见我住的地方是我妈单位的职工宿舍,她放心了,最后叮嘱了一句:“别太熬夜,休息不好也会影响学习的。”然后才骑上自行车折回自己家去了。

对不起,还得说一位,韩老师。她叫韩波,教文科班数学,当时非常年轻,还没出嫁,甚至还没有男朋友,她把心思全部用在她的学生身上。多年以后,韩波在一次新生点名时,发现一个姓张的女生名字里也有一个“望”字,便问我是她什么人。女生说:“是我大哥,我大伯的儿子。”韩波笑了:“你大哥呀!他也是我的学生。”接着给出了一句对我的评价:“你大哥学习好,长得也好。”明知这话言过其实,后来我妹妹把这话转给我时,我还是觉得非常受用,并且立刻提升了韩波在我心里的位置。——人性的一大弱点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充分:乐享赞誉,哪怕是过分的赞誉;拒斥批评,即使是中肯的批评。韩波又说:“不过那小子也挺不是东西的。他当面叫我‘韩老师’,背后叫我‘小波’,还说我长得像波斯猫。他以为我不知道呢……”

高考前的两个月,复习进入白热化,晚自习上到后半夜。晚自习上到几点,我们的班主任,还有几位任课老师,就陪着我们熬到几点,随时解答我们在复习中遇到的问题。几十年过去,如今一想起他们,我心里还会生出一种别样的温暖。一次,妻子要我开车拉她去女儿的老师家送礼,我不同意,我说:“当年我们的老师对我们那么上心,我也没听说哪个家长给我们哪个老师送过礼。”妻子说:“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你就说你去不去吧!”我说:“不去!”妻子说:“那好,离婚!”当时只是一句气话,但后来我们真的离了,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学 霸

同桌女生王哲艳,既用功又聪明,经常考全班第一。

暗中观察了一阵子,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用功不是迫于某种压力,而是她对学习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热爱。举个例子:下课了,我们都去操场疯玩,她却坐在教室,把几张小卡片摆在课桌上,用一种赌徒浏览麻将牌才会有的眼神浏览记在卡片上的英语单词。我问她:“下课了你也不休息呀?”她说:“我这不是正在休息吗?”语文老师出了一道作文题:《学习必须刻苦》。面对这个题目,王哲艳一脸的迷茫,小声嘟哝道:“学习是最开心的事儿了,有什么苦的呀?”

虽是同桌,却没有更多的故事可讲。对了,除了爱学习,她还特别爱干净,每天都用一块方方正正的擦桌布把我俩共用的课桌擦拭得光洁如洗。这让我有点儿受宠若惊——这活儿我干才对,毕竟人家是学霸;也让我后来养成了爱干净的习惯——如今在单位混到了一定职级,每天都有专门的保洁员负责打理我办公室的卫生,可我还是要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备一块干净的擦桌布。

王哲艳并非没有对手。经常仅以一两分之差排名其后、与其并称理科一班“三大女杰”的另外两个女生,一直威胁着她的霸主地位;一个叫孙笑义的男生则随时可以撼动她的女王宝座。孙笑义也是我哥们儿,一个绝顶聪明的天才。高考临近时,大家都在拼死拼活,他却天天跑去少年宫下围棋。那年头考大学,万里挑一,可他下着围棋就把大学考上了,而且一考就是清华,真个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他也从来不耍大牌,谁遇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尽可以向他请教。他说说笑笑着就帮你解了,就像解自己的上衣扣子一样简单,不管你的题有多难。如今一想起那张胖乎乎笑眯眯的娃娃脸,还有那双闪烁着超常智慧的细长的眼睛,我心里便会生出些许的遗憾:清华毕业后他如果不是去经商而是去搞科研,现在的他无疑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科学家。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我去了文科班。说来有趣,文科班比拼的竟是数学。文科学生,语文、外语一般都不会太差,历史、地理则全靠死记硬背,智力的影响甚小,唯一能在智力比拼上拉开距离的,只有数学。以我的数学成绩,在理科班不过“泯然众人矣”,到文科班就占了上风。高考前有过一次全市规模的模拟考试,我以数学优势在全市文科生中考了个第三。那天我买了一只大个儿烧鸡,深更半夜在教室里请我班男生吉军就着烧鸡喝了一顿啤酒。第二天大家一进教室,都闻到了一股教室里不该有的味道。吉军主动向班主任王老师坦白“罪行”,说昨晚是他一个人在教室里喝啤酒啃烧鸡,没有别人什么事儿——教室毕竟不是吃喝的地方,万一王老师批评,他想一个人担着。还好,王老师没有批评他,只是问他:“为什么半夜一个人喝闷酒啊?”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忧国忧民哪!”

为激励我冲刺高考,吉军和我打赌:如果那次模拟考试我能追上他,哪怕是跟他考个并列,都算我赢,否则就算我输,赌注就是一只烧鸡。那次考试是我发挥最好的一次,也是吉军发挥最差的一次,结果还是我输他赢:我考第三,他考第二。他就是这么厉害。他是我在文科班唯一一个怎么追都没追上的学霸,然而他又从来不把考试太当回事儿。他认为考试成绩说明不了什么,他看重的是独立思考能力,和为真理而斗争的精神和品格。自恃博览群书、思维敏锐,他经常就教科书中的某个观点与老师发生论战,一派“吾爱吾师,更爱真理”的气势。老师有时被他驳得体无完肤,却并不恼他,因为欣赏他的才华和风骨。不少女生崇拜他的学识和思想,喜欢他那清秀的书生面容和挺拔的运动员身材。若干年后我在某权威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论及市场经济对于中国发展之重要,看完我笑了:文中主要观点都是吉军当年与老师论战时就已提出过的,别人听着或有醍醐灌顶、振聋发聩之感,在我看来则毫无新意,更像是陈词滥调。

女儿上中学时,遇到了同样的作文题:《学习必须刻苦》。女儿问我怎么写,我就给她讲了吉军、孙笑义、王哲艳的故事。听完了,女儿说:“爸,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没法写了——这仨家伙哪个也没刻过苦啊……”

插班生

一中是省重点,考一中很难。有的学生实在考不进来,只好凭家长的社会关系硬插进来,我们称之为插班生。插班生有着跟我们一样的学籍,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是一到考试就原形毕露,个个“打狼”。所谓“打狼”,即排在最后——旧时东北人进山打猎,如遭遇狼群袭击,由跑在最后面的人负责阻击狼群的进攻。

有个叫梁定超的插班生,有事没事总往一个叫黄丽丽的漂亮女生跟前凑,傻呵呵地咧着嘴,一脸的垂涎。但没有人议论这件事。不看黄丽丽的表情大家也知道,就算黄丽丽在这方面有什么故事,故事的男主角也不会是梁定超。梁定超的可悲在于,他的资质从里到外地注定了他这一生终将乏善可陈,他却偏要死皮赖脸地给自己刷存在感。多年以后同学聚会,他不好意思提黄丽丽了,却又用各种方式掩饰当年他在学业上的狼狈,或夸大其词地宣称自己某科成绩有多么优秀,或寻找各种角度拉低别人以排遣自己心理上的不平衡。本来有些事儿大家早都忘了,他这么做等于提醒了大家,使大家又想起了当年他在一中就是一粒学渣,足见他做人的智商比学习的智商还要低。我抢白过他好几回,后来有同学提醒我,说他儿子是个智障,他的基因可能有问题,劝我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这才化反感为同情,转而顺着他说,他怎么高兴我怎么忽悠——这么做是宽容还是虚伪,我不知道。

黄丽丽也是个插班生,但智力没有问题,只是平时学习不够努力。那天无意中和黄丽丽走个对面,她忽然停下脚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听说了吗?杨啸要来咱们一中了。”我说:“谁是杨啸?”她说:“你不知道杨啸?”我说:“不知道。”发觉我在故意气她,她白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果然,没过几天,一个身形伟岸、五官俊逸的男生气度优雅、步履从容地走进教室,几乎令所有同学眼前一亮:“这不是杨啸吗?”我特意观察了一下黄丽丽,黄丽丽痴痴地仰望着杨啸,微微张开的两瓣红唇半天没有合上。

杨啸很有名,他的文学作品在他上初中时就已见诸报刊,他写的某些诗文在全市青少年甚至成年人中广为传诵,他的到来必然使大家眼前一亮。然而眼前一亮也只是瞬间的一亮,亮过之后大家的目光就变得复杂起来——毕竟,他不是考进来的,他再怎么有才也只能算个插班生。有人说:“一中又不是作家协会,凭什么把杨啸整来?”也有人说:“杨啸来了也好,等杨啸将来成了大作家,一中作为他的母校,咱们作为他的同学,岂不都跟着光彩……”

杨啸的每一篇作文都是范文,都被老师念给我们听,甚至念给全校同学听,但这无法改变他在综合成绩上的积贫积弱。最惨的是他的数学,几乎回回不及格,我考九十多分的时候,他考四十多分。他当然心有不甘,也不是不想努力。作为数学学得比他好一点儿的兄弟,我当仁不让地指导过他,虽说没太奏效,却也让他对数学有了一点儿感觉。此前他对数学真的是毫无感觉,他看数学题的表情完全就是黄丽丽看梁定超的表情。凭他的智商,只要有了感觉,不愁没有突破。然而,就在我趁热打铁、要在数学上救杨啸于水火的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有个星期天逛书店,我看到一本《趣味数学》,翻了几页,感觉对杨啸有用,便买了一本,当晚就送到他家,不想却撞见他和黄丽丽抱在一起。我的突然闯入迫使他俩迅速分开:黄丽丽尴尬地冲我笑了笑,一张美丽的瓜子儿脸涨得通红;杨啸一见是我,马上镇定下来,用手帮黄丽丽理了理被他弄乱的头发,安慰她说:“没事儿,这我弟弟。”高考在即,他的数学水成那样,他竟然还有这份心思,还恬不知耻地告诉黄丽丽我是他弟弟。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愤愤地把书摔在地上,指着黄丽丽甩给杨啸一句话:“以后让她给你讲数学吧!”说完拂袖而去。杨啸连忙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弟弟你听我说,弟弟弟弟,你听哥说嘛……”

杨啸高考失利,败在数学。多年以后,一次出差,在南方某市巧遇黄丽丽。老同学重逢,说起旧人旧事,黄丽丽说:“当年你哥没考上大学,你一直怪我,是吧?”我说:“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好像也没耽误他什么事。他现在发展得很好,已经当局长了。”黄丽丽说:“可我还是希望他当作家。”

玩 笑

那年,大约在春季,理科班来了一个叫唐阔的男生。这是一个帅得让所有男生嫉妒的“小鲜肉”,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牵动女生的目光,甚至搅乱她们的心思。起初我以为他和那些走后门进一中的插班生一样,学习肯定不怎么样,长得再帅也只是金玉其外,后来才知道,他的学习成绩和他的长相一样帅,绝非败絮其中。这样一个男生,没有女生追是不正常的,有女生追才是正常的。理科班某女生,一位学习超好的学霸,追唐阔追到近乎疯狂,被拒后一直失魂落魄,精神几近崩溃。然而学霸就是学霸,即便如此,她还是以极高的分数考进了全国一流大学。令人扼腕的是,上大学后没多久,她竟得了抑郁症,最后以跳楼的方式高速笔直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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