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和记忆

作者: 格非

格非,1964年生,江苏丹徒人,中国当代作家,清华大学教授。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望春风》等,中短篇小说集《迷舟》《相遇》《锦瑟》等,文论随笔集《小说叙事研究》《文学的邀约》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韩等多种文字。

有一年,我整整一个夏天都被记忆中的两组画面所缠绕:一支漂泊在河道中的妓女船队(这个传说使我幼年时在长江中航行的许多夜晚历历在目);我和祖父去距离村庄很远的一个地方看望一个隐居的老人。

我在写作《青黄》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两组画面存在着怎样的联系,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描述它们。后来,我这样设想:这两组画面至少在一点上有着相似的性质,那就是一种慵懒的寂寞。这种寂寞之感是我所熟悉的。当我想起轮船在幽蓝的月光下发出沉闷的叫声,当流水汩汩滑过船舷,或者在去探访老人的途中,我们在四月的田野中差一点迷了路时,这种感觉就会在心头涌现。尽管这种感情极其强烈,甚至贯穿写作的始终,但完成后的《青黄》似乎与上述两组画面并无太大的关联。这不禁使我感觉到,记忆中的某种情境有时仅仅诱发出写作的冲动,为写作的过程带来了一种心境,为作品规定了一种调性。这种最初的记忆在写作过程中很快会与其他的记忆片段融合在一处,最终为一种更淳厚、庞大的背景所吞没,而写作的最初契机反而模糊不清了。

试图清晰地说明记忆本身与我们的情感、欲望、生命状态之间的关系是十分困难的,事实上,正是这种未明的、晦暗的联系为小说的写作开辟了可能的空间。换句话说,写作只不过是对个体生命与存在状态之间关系的象征性解释。真正意义上的写作仿佛在一片幽暗的树林中摸索着道路,而伟大的作品总是将读者带向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境地。

我以为一个作家从事写作的最简单的理由就是他有话要说。大凡有才能的作家都有着良好的记忆力,这种记忆力是以警觉和敏锐为前提的。他的工作之一,就是试图分辨在他身上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对于他个人的生存究竟意味着什么。海明威终其一生只探讨了一种联系,他的所有作品也只有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和联系并非到了《老人与海》才最终完成,在他早期的作品《在密执安北部》中,它早已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前者是对后者的进一步深化,但同时也是对后者的一种遮蔽。因此,尽管很多人将写作的目的规定为对自身生命的了解或解释,但这种解释往往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补偿而已。

(摘自《小说的十字路口》,浙江文艺出版社,有删减)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