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万种死法

他是我的表哥，70后。

“70后”是个宽泛的说法，但他们的确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比如：喜欢听山羊皮乐队和涅槃乐队；会模仿张国荣唱粤语歌；读存在主义哲学；尽管历经人世沧桑，但依然有一颗纯洁的心——keep me searching for a heart of gold.

前段时间，他在微信上与我聊天，我们谈论了一会儿公文写作与萨特的戏剧《苍蝇》。末了他说，最近认识了个年轻女孩。

提前说明一下，他已离婚，因此故事不存在道德问题，请放心阅读。

前段时间，表哥独自去往皖南旅行，住在一家集酒吧、咖啡厅、书店和旅店于一体的民宿里。某天晚上，他与当地的朋友聚会后，回到民宿里，本打算洗洗睡觉，可洗过后只觉得毫无睡意，干脆重新换上干净衣服，走到民宿自带的酒吧里要了一杯加冰朗姆酒，又从旁边的书架里抽出一本劳伦斯·布洛克的推理小说读起来。彼时酒吧另外一角，坐着个长发女孩，在看书。

表哥看了她几眼，其中一次女孩正好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笑。

“在看什么书？”表哥走过去搭话。

女孩扬起书。

“这么巧。”表哥说着，同样扬起书。两人在看的竟然都是《八百万种死法》。

“喜欢推理小说？”表哥问。

两人如此聊到深夜，表哥惊喜地发现，女孩对推理小说颇有研究。据她说，上帝知道什么是正义，因此可以直接施行正义，而人有局限性，很多时候无法依赖直觉判断何为正义，需要运用理性。论证什么是正义，这是政治哲学，其通俗表现形式是推理小说。另外一个惊喜是，女孩与表哥乃同乡，也是独自来皖南旅行。

表哥请她喝酒，又邀请她一起睡觉。女孩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此后，两人在皖南共度一周，当然，由我表哥支付所有费用。

表哥快要五十岁了，但因为年轻时是美男子，脸上依然残留着往昔英俊的轮廓。他不吸烟，不喝酒，长年保持着有规律的运动，从外表看，只有四十上下。再加上人到中年，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与社会地位，对年轻异性有吸引力并不奇怪。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妥。至于哪里不妥，我也说不明白。

春去秋来，转眼到了冬季，我回家过春节，与表哥见面，给他带了一套《世界美术全集》。他扔进汽车后备厢，领我去跟其他兄弟姐妹聚餐。

“年轻的嫂子来了没？”

在路上，他给我讲了后面的事情。

两人相识三个月时，女人提出要跟他借二十万。

对表哥来说，二十万不算多，但也不是个随随便便拱手送人的数目。看到他犹豫，女孩解释说她想买一款理财产品，一百万元起购。她自己拿了四十万。除表哥外，她还找了另外两个朋友，每人出二十万。她会按照银行的贷款利息还钱。

表哥对她口中的“另外两个朋友”感到不舒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仔细地询问理财产品的情况。

女孩讲不明白，只说是朋友介绍的。她还说，如果表哥不愿意就算了，她去找别人。

表哥不是对社会一无所知的毛头小伙子，心里很清楚，此乃常见的骗局，但他还是把二十万给了女孩。

“放心吧，我一定会还你。”女孩抱着表哥的脖子说。

七月和八月，表哥的银行账户上收到了约定款项。九月份，钱比约定时间晚了十来天到账。十月份没有钱进来，十一月也没有。到了十二月，女孩主动找到表哥说，理财产品已经暴雷，一百万全没了。

给她钱时，表哥已经预见了这个结局，因此他并不意外，安慰了女孩几句。他原本想以此为契机向女孩提出结婚，可在他开口前，女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坦白自己曾经因为钱和男人睡过觉，现在她决定重操旧业，以后再不能和表哥免费睡觉。她自然有她的收费标准，但表哥与其他人不同，所以打折给他算五百一次，二十万可以买四百次，五年内还清。

“你就当作在理发店里办了会员卡。”女孩说。

两人达成共识后，叫了辆车共同前往表哥去过很多次的女孩的住处。到了楼下，表哥去小店买烟，摸出手机扫码时，突然想起在皖南的民宿里，女孩和他讨论政治哲学与推理小说的情形。一个人怎么能够在谈论着何为正义的同时又出卖自己的肉体呢？

他管不了她，但他决定不成为买家。

这是原则问题。

他拿着香烟走出便利店，说他不想去了，钱的事情不着急，她有了再还。

说到这里，车子来到商业中心，进入地下停车场。场内车多，得谨慎驾驶，表哥的讲述由此中断。我在心里想：女孩大概也没料到能遇到这么傻的人，当然是拿着钱跑了。

乘电梯上到四楼，在一家广州茶餐厅见到了家族中其他兄弟姐妹，席间所聊皆为家事，不在此多言。饭后，表哥叫住我，说送我。我说不用，现在叫车很方便。他说，还是送一下，刚网上查了，一套《世界美术全集》要上千块。

路上，我们聊了一会儿古拉格与科雷马，他重新将话题转到女孩身上：“她被抓了。”

我问：“怎么讲？”

表哥说：“我有个朋友是警察，小时候带你踢过球的，现在负责经济案件。有人报警说被‘仙人跳’，他设了局，抓住了女孩。调查的时候，发现女孩跟我有金钱来往，他私底下通知了我。据他说，女孩把男人诱骗到房间里……懂吧，你刚把衣服脱光想要动手动脚，立刻有人从黑暗中蹦出来，抓住你，跟你要钱。”

“她没有这样对你。”

“所以，我想……嗯，我想……”

他到底想了什么，直到我下车也没说出口。

春节后，我返回工作地。闲暇时，我还是会与表哥聊天，内容依然无外乎文学、音乐、古希腊，最近还加上了ChatGPT。

他没再提起女孩的事，我也没问。

[责任编辑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