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岳
作者: 尚培元开元二十四年春天,杜甫赶往洛阳赴了一场科考,却没有中第。杜甫懊恼之下,就到兖州探望父亲去了。
说是探望父亲,其实是仗剑跨驴,远足漫游。杜甫觉得,人生就是一次漫长的游历。漫游,亦可称作游学。
杜甫身后,跟着他的那头灰色小毛驴,背上驮一方书匣,脖子下悬挂一串铃铛,一路脖儿铃叮当,蹚起一溜荡漾的烟尘。那头灰色小毛驴,不骑,也不牵,听话地跟在身后,慢慢行走,慢慢游荡。从洛阳漫游到兖州,杜甫从春天行走到了夏天。离开洛阳时,麦苗还在春风里泛着绿意,到了兖州,已是夏阳高照,麦浪滚滚了。
到兖州,杜甫将科考之事向父亲草草禀报过后,便迫不及待去往泰安。
行走两日,杜甫忽而觉得,从兖州到泰安的路程有些漫长,人和毛驴都已觉得困顿劳乏了。
杜甫后悔地说:“应在父亲那里多歇息几日。”
此刻,红日西坠,夕光染色,天空中泛起飘忽的烟霞,如夕阳燃烧后留下的灰烬,黄昏也被涂抹得渐渐浓重。忽然,前方出现一座庙宇,杜甫催促毛驴紧走几步。投进庙里时,那颗温润的夕阳恰恰坠落下去。
杜甫轻声说:“今晚,在此歇息。”
唐朝大多庙宇庵堂里都备有洁净的雅室,可供远道香客住宿祈梦,也供过往行人投宿歇脚。
吃罢素斋,燃起青灯,杜甫自书匣里取出书卷,刚看两眼,便听得隔壁房里有吟诗声音传将过来。杜甫掩卷,出门,循声趋近,自窗棂观望,见昏黄烛光里,一位年轻书生端坐窗前,手捧书卷,诵读诗文。
杜甫犹豫片刻,轻轻叩响门扇。书生搁下书卷,开了房门,见来人衣着鲜亮,脸上满是傲骄之气,竟有些慌乱了。略一迟疑,书生将杜甫让进房内,指指自己坐过的杌凳,说:“公子请坐。”
杜甫不坐,而是上下打量眼前书生。这书生衣衫虽旧,但洁净整齐,眉宇间有清明爽朗之气,想必是个落难公子,抑或是一位游学书生。
杜甫说:“请问公子,尊姓高名。”
书生施礼说:“在下姓苏名预,字源明,京兆武功人氏。”
杜甫说:“我乃洛阳巩县人氏,姓杜名甫,表字子美。”
苏源明说:“杜公子怎到此处?”
杜甫说:“家父任职兖州,故而到此一游。”
苏源明便认定杜甫为官家子弟了。
杜甫又说:“亦是游学至此吗?”
苏源明羞惭说:“父母早丧,一路寻师访友,方得到此。”
苏源明的漫游有些坎坷,有些落魄,杜甫的漫游则诗意盎然,不必为银两发愁。开元二十年,二十岁的杜甫漫游吴越时,叔父杜登任湖州县尉,大姑父任常熟县尉,他根本不须担心食宿盘费,不须投诗结交名家权贵,也不须卖文换取银两。仗着这些,杜甫悠然洒脱地在吴越漫游了四年。这次到齐鲁,又仗着父亲任兖州司马,更不须愁些什么了。
聊至深夜,杜甫晓知苏源明酷爱吟诗作赋,又喜骑射,忽地兴起,拱手说:“你我志趣相投,一见如故,不妨结交为友,意下如何?”
苏源明说:“穷困书生,怎敢高攀?”
杜甫说:“读书之人,不以贫富论贵贱。”
二人来在院中,抔土为炉,插草为香,论了庚序,苏源明年长杜甫五春。
苏源明说:“多谢贤弟不弃。”
杜甫说:“昔日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明日你我同登泰山何如?”
苏源明说:“愿往。”
杜甫说:“齐景公曾在青州射猎,愿与兄同往纵马携弓。”
苏源明说:“愿随。”
杜甫又说:“赵武灵王曾于邯郸筑造丛台,观看歌舞与操演,还愿与兄登临丛台,把酒高歌。”
苏源明说:“愿陪。”
二人相谈甚欢,夜深方散。翌日,二人起个大早,径往泰山。日上三竿时,行至山脚,抬眼,仰望,巍峨的泰山耸立在眼前,苍翠的山色随处可见。
杜甫感慨说:“泰岳,五岳之首,堪称岱宗了。”
苏源明说:“名山之景,真乃秀丽。”
杜甫说:“四季阴晴,景色各有不同。”
苏源明说:“山阴山阳,昏晓各异。若是登临峰顶,风光必定醉人。”
两人拾级而上,一路上劲松古柏,漫山遍谷,雾潮云海,苍茫弥漫。登上日观峰时,已近黄昏。杜甫极目远眺,重重叠叠的云层在天际涌动,雾气在脚下缭绕,归巢的鸟儿飞向山林。
苏源明指着远方说:“天边隐约闪亮的,是黄河吗?”
杜甫挺立峰顶,豪迈地说:“山下峰峰岭岭,众山皆小,唯泰山独尊矣!”
苏源明看一眼狂放的杜甫,由衷地说:“杜公子出语峭拔也!”
杜甫沉静地站立峰顶,忽而想到了祖父。祖父杜审言于中宗景龙二年辞世,四年后杜甫出生,祖孙未曾谋面。祖父是初唐诗人,诗才傲世,颇得武后赏识,官至国子监主簿、修文馆直学士。祖父曾豪言:“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杜甫尊崇祖父,钦佩祖父的才情,欣赏祖父的狂傲。祖父,诗情冠古今。祖父,巍峨如泰山。
杜甫昂立在泰山之巅,忽而诗兴勃发,朗朗吟出一首好诗来: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将诗录在小笺上,命名《望岳》。录毕,搁笔,忽而觉得,自己站立在泰山绝顶,似是站立在诗坛之巅,跟屈原、贾谊、曹植平起平坐了。
一览众山小。一览众山小。
杜甫又觉得自己似是继承了祖父遗风,甚至,自己的心胸,比祖父更加高远,更加狂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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