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地鸡

作者: 郭全

“这个操蛋玩意儿,就知道欺负‘小芦花’,早晚杀了你!”

我放学回家,听见母亲在破口大骂。我知道,准是“锦毛儿”又和其他的公鸡打架了。

锦毛儿是母亲开春时孵养的一只大公鸡。单论长相,它绝对是公鸡中的刘德华、家禽里的梁朝伟,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你看它那模样:头戴七星红冠,身披五彩战袍,脚踏四趾金靴,长喙如鹰,目光如炬,走路恰似楚云飞,真个算得上鸡中翘楚!

锦毛儿长成之后,每天早晨寅时刚过即开始打鸣,极其准时。鸣声清越嘹亮,宛似短号连音。另有一项独特本领:识得所有家人及本家禽畜,来了生人必定鼓噪向前。母亲常说,养它不用养狗了。我观察许久,发现它识人识物从不出错,只要是我家会走路的,它都认识。我琢磨着,不知道邻居家的耗子它是否也认识,总想着捉一只来试一试。

这只极品大公鸡如果能改掉两个雄性的通病,那就完美无瑕了,估计母亲也舍不得杀掉它了:一个是好色,一个是好斗。先说好色。色乃人性之根本,人尚不能免,况乎鸡也?只不过,这家伙好色好得厉害,家里所有的小母鸡它几乎都想据为己有,而且性欲旺盛。有时候锦毛儿正在啄玉米粒吃,打别处来一只小母鸡,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撇下玉米粒,跳到母鸡身上开始传宗接代;有时候它正在闲逛,一只小母鸡追逐低飞的小虫自它身边路过,它便一跃而上,将小母鸡摁在地上,立即开启“造鸡模式”。至于好斗,估计是由好色引起的。我说过,锦毛儿想把家里所有的小母鸡据为己有。这家伙醋心极大,容不得其他任何一只公鸡沾染它的妻妾。哪一只公鸡胆敢造次,哪怕只是吃食的时候紧挨着一只小母鸡,也会被锦毛儿毫不客气地一顿暴啄。“小芦花”最开始不服气,也想占有一两只小母鸡,与锦毛儿进行了三四次恶斗,没得着便宜,后来也就放弃了。只是偶尔它还会忘了规矩,调戏一下某只小母鸡——其实都算不上“猥亵”,也就是凑近了“意淫”一下,但只要被锦毛儿发现,免不了挨一顿狠啄。所以,还没到十月份,其他公鸡后背上的毛都被锦毛儿拔光了。后来,锦毛儿走路的时候,院子里所有的公鸡都有一种“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的感觉。

当然,锦毛儿也绝非“粗暴汉子”,偶尔荷尔蒙分泌较少的日子,它到处觅食。一旦寻觅到吃食,便会用喙叼起来,“咯咯咯”地大叫。几只小母鸡闻声而至,在其脚前脚后转悠。锦毛儿将吃食放在某一只小母鸡的身边,用一种很满足的眼光看着小母鸡吃下去,然后它又四处踅摸,以期寻到新的食物。

我原以为,小芦花等其他公鸡一定恨死了锦毛儿,估计都盼着主人早点儿杀了它,但是那个冬天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最终也改变了锦毛儿的命运。

东北的农村,那些年因为禁枪的缘故,各种野生动物迅速繁衍,包括鹰。那天上午,刚刚下过雪,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锦毛儿带着鸡群在屋后园子里扒雪觅食,一只鹰由不远处的山尖上飞至园子上空,盘旋了几圈,认准目标,急速俯冲,直扑下来。鸡群顿时炸了窝,小母鸡四散逃窜。锦毛儿估计不知道鹰的厉害,以为是小芦花那样的熊货,又或许它是真心想保护鸡群,只见它振翅昂首,颈毛直竖,高声鸣叫,欲与苍鹰试比高。鹰挥动翅膀,一下子将锦毛儿打了个趔趄,接着伸出利爪,直抓锦毛儿的胸口。就在这生死时刻,一只光背公鸡飞扑而至,狠狠地啄了一口鹰背。原来竟是小芦花!锦毛儿借着鹰一愣神的工夫,腾身而起,尖喙直啄鹰腹。一鹰二鸡在雪地上展开了生死搏斗。刹那间,鸡毛鹰羽混杂着雪片四处乱飞。也许这只鹰是当年生的幼鹰,不太擅长搏击捕猎之道,也许公鸡为生命而战的气势远高过为食物而战的鹰,过了半支烟的时间,鹰一声长鸣,弃了公鸡,远远地飞走了。锦毛儿和小芦花振起双翅,昂颈向天,“喔喔喔”高声鸣叫。其他公鸡也跟着大喊大叫。顿时,整个村子充塞着鸡叫声,仿佛是一阙胜利的战歌。

从那天起,锦毛儿虽依然好色,但再也没有欺负过其他公鸡。当然,除了小芦花,其他公鸡仍不敢染指任何小母鸡。

大年二十九那天,吃完了早饭,母亲便喊我帮她捉锦毛儿做年鸡。由于曾趴在后窗台目睹了那场罕见的鸡鹰大战,我打心眼里不舍得杀掉锦毛儿,但又知道这是它的命,只好帮着母亲围堵锦毛儿。大公鸡似乎看出了门道,上蹿下跳,左躲右闪。寒冬腊月,我和母亲累得满头大汗,也没抓住它。从来不啄自家人的锦毛儿,还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皮肉绽开,鲜血直流。母亲见确实无法捉住这家伙,只好退而求其次,指挥我去抓小芦花。

小芦花本来远远地站着,歪着脑袋看着我们和锦毛儿的猎杀与逃跑大戏,突然看见我直奔它来了,吓得原地跳起三尺多高,撒开腿就往牛棚跑去。我和母亲紧追到牛棚,我顺手带上门。小芦花在牛棚里钻来扭去,趁我不注意,闪身从门缝中逃了出去。我反身追出牛棚,正要追赶小芦花,却发现锦毛儿静静地站在牛棚门口不远处,瞪着黄里带黑的小眼睛注视着牛棚里的一切。见我追出来,它竟然也不逃跑。我慢慢地挨过去,它还是没动,被我抓住翅膀拎了起来。

母亲说:“看你往哪儿跑!早说了要杀了你吃肉!”我说:“别杀它了吧——今年咱们不吃鸡肉。”母亲说:“那怎么行?再说,母鸡下蛋,公鸡吃肉,这是它的命,又何必多养那么几天!”

锦毛儿死的那天,所有的公鸡母鸡都静静地在后园子的雪地上趴着,撒在院子里的玉米粒一直到大年三十也没见少——鸡群似乎集体绝食了一天。

[责任编辑 曲 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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