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记

作者: 韩玉

一年中清爽的日子总有几个。五月算是最好时节,薄衣轻衫,凉热适宜。庭院里满架蔷薇,一地闲花,若没有雾霾,也算是天气澄和,风物清美。晴明的夜晚,月色亦好,荡悠悠的一弯,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样,清白水亮。

我居住的街道,有枝叶参天的老槐、桐树。每年春天,新叶如绿蝶一只只歇上枝头,春风似波浪,旦暮款款吹。待槐花、桐花开过,老槐树铺张地遮阴蔽日,绿云生烟,叶子挤挤挨挨,结成了阵势。一个夏季,绕屋尽是清凉。坐在树下老竹椅上,耳边鸟雀声流啭,摇折扇,看翻空白鸟,照水红蕖,翻几页闲书。偶尔闻到人家窗口飘出饭菜香,午后再扬几阙叮咚琴声,人间日常不过如此,喜怒哀乐尽在窗扇草木间。

日子简素些、古旧些,少一丝信息化、碎片化,方压得住盛夏天气。常常会怀古,古书、古画、古琴、古屋、古老的器物,古意、古仁人之风,一切的古旧,见之亲切,令人心底澄明。有时甚至怀念起农业社会,晴耕雨读,洒扫庭除;千里行远,只乘马车,慢悠悠走上三五月,路上风景慢慢看遍看透;表情达意,折梅相赠,人家就懂了,无需太多言语。

有人说:崖山陆秀夫纵身一跃后,华夏文脉已断。古人的文章,宋以前的才是汉家面目,明朝偶有回光,得张岱、归有光几人而已。自年岁轻时起,民国以后的书籍,倒是读得少一些。

与友人闲话,谈到师古的事。师古而不泥古,就是要留意古人风神,去其外衣,做到自然圆润,方至于化境。从前也常说勿要“字话”,把话讲得白一点,松散一点,相当于夏热天气,开窗透气。北方夏天热得强悍,不拖泥带水,像拉开强弩,嗖一声也就过去了。不像南方热得慢悠悠,温水煮青蛙一般,让人煎熬。

每年盛夏,总要去山里住几日,躲躲暑气。友人在山里有几亩薄田,种几架黄瓜,两垄西红柿,一畦芹菜及韭菜若干。翻土、洒水,犁地、播种子,看着苗芽破土,一天一个样儿,长到一手那么大,径自摘了吃。早晨,露水还未谢,光脚踩在泥土里,从秧苗上摘芹菜,有的连根拔起,满手芹菜香及泥土的清香。芹菜味道冲,手上留好长的余味。有时日暮时分,有人牵一头水牛,慢悠悠回家,风起于日落林梢,享受细雨湿人衣的凉爽。亲土地,近地气,乃陶潜丘山遗风。人生短暂,木欣欣,泉涓涓,长久不绝,人生于此,尽可忘怀得失荣辱,穷通寿夭。

昨晚看电影到凌晨,早晨睡到九点才起床,依旧困倦。天热,睡眠稍差。我们不能如古人一样把房子与心头腾空,过一种简单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直奢侈。如今楼头太高,屋子太满,心中太复杂。白居易消暑诗说: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如今人真的做不到。

热到不可忍,就躲在画室里,静静望一壁山水,借此得一点凉意。古人山水多清凉境,孤清寂静,萧疏野逸,尤以云林子为上。想到云林子,心头多了几分我心戚戚的膜拜。云林子家富,生活无忧,竟日诗书笔墨,步韵山林,仿佛神仙。如此养就清高孤傲之气,他不问政治,不管江山社稷,只是主宰自己的一支笔。林间谈笑需归我,天下安危宜系君。他笔下画面,几乎不见一个人,将一切生命迹象抹掉,没有水流,不见花开,看不到云彩,甚至树也没有叶子。孤山、瘦水、枯木、空亭,这一清逸,空寂的世界,正是他对生命的顿悟。曾有人问:画中为何不见人?他说:世间安得有人耶。

有人说,云林子画意过清,太清则器小。我以为太清是能容万物,不近人事,他大约嫌人事呶呶不休,嘈杂不堪,厌倦了人这类生物。他是有洁癖的,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云林子正是情深里见散淡的人。他晚年忽然散尽家财,悠游太湖一带。太湖水满,两岸夹树,举目无富贵、无亲友、满目萧疏,此时的云林子清逸之上,又多一层超脱。清逸、超脱,既是品性,亦是好笔墨。盛夏时候,宜读云林子,既消暑,又怡情,养一段清淡洒脱的品性。

下午一场会议,几个熟人寒暄,有人不断追问俗务因由,心里颇有倦意。不喜欢聚众,不爱言谈,这仿佛是我的弱点,不待会议结束就想离去了。每到人群中,回去都要静养好几日,才能复原。地面温度已然四十几度,可怜无袖旗袍,两臂滚烫。匆忙进了地铁,冷气又让人如入冰窖,仿佛经历了一场冷热病。古时,燕京皇宫以及达官贵人冬天取暖,倚赖炭火盆,夏天纳凉,屋子四处放置冰块——皇家有御用冰窖来存放冰块。冰极贵,常人用不起。那时没有空调没有电扇,一切皆原始自然,绿色、素淡、生态。

古人信奉天人合一,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也隐含了这一古老哲学思想。山居图卷终处有人物折返,大约欲与卷首的出发会合。中国文化的终极是天人一处,是圆融,周而复始,所有出发最终都要回归,仿佛生而至死,不过是一段圆弧,起点亦复终点。

出地铁,绕道穿过一条旧胡同。北京胡同,一年总要走上几次,寻古觅旧,像是回归前生。据说南锣鼓巷黑芝麻胡同仍残留着一块上马石,也曾在这里竟日寻觅,却始终未见。听着“上马石”三个字,也只能畅想当年上马治军,下马安民的历史烟尘。那天风一直刮到日落时分,立在门前冷落的宅院前,内心竟生出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悲凉感。曾经的遍地云烟,如今已尽付流水。今日又旧地重来,故物不再的遗憾又飘过心头。

晚间,两臂果然不舒服,像汤里滚过。取青叶芦荟,轻轻覆抹,略清凉。芦荟是好东西,很家常,很贴心。像八戒,很家常,很讨喜,人缘就好。悟空太出挑太清高,木秀于林,必定风摧之,人非之。世间事,人与神与妖毫无二致。诵弘一清凉歌,“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今唱清凉歌,天地光明一笑呵。”心底光明,可消暑去俗气。

前日,往未名湖畔坐了半晌,自觉落了一身旧时风月。未名湖畔,水风清凉,并不觉得热。北大曾名“燕园”,唯燕园配得起“未名湖”,配得起曾就教就读于燕园的文学巨擘。想当年,胡适任北大校长,沈从文先生教授国文,曾国藩的曾侄孙曾昭抡任教务长,他研究化学,每天黄泥马褂上满是洞。国防部长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缜,教授外文。其时在北大的还有金岳霖、俞平伯、梁思成、林徽因、钱端升、游国恩。霍达《穆斯林的葬礼》中,新月生活于燕园,她那样的气质与风范,擎得起“燕园”,“燕园”的古韵气息,滋养了她的气质与风姿。那时的北大,北大的人,给人夏木荫荫之感。

夏季的热,三月两月便过去了,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小楼一味凉。

是秋天了。

早秋的雨最佳,湖水、薄云、落日熔金亦好。今日是秋雨,不紧不慢下着,清晨到日暮。天空是匀净的灰白,雨落到湖面,如点豆,薄云似片羽,轻轻地,一点心事也没有。天上、地下、草木、街道、人迹,在雨声中静默着,等待一个季候如约而至。

喜欢秋天,早秋、仲秋、深秋,清秋。秋天,元气饱满。中国文学也只写了两个季节:春天、秋天。文学里便多了几个词:春思、秋悲,春女、秋士。秋天,是季节的成熟期,以诗歌作比,是诗歌中的唐诗。之前的四言,魏晋南北朝,是它的准备期,中国诗歌花了三百年,来雕琢“唐诗”这颗珍珠。就连陶潜,也在为诗歌的秋季作准备。他本意是写桃花源诗,而流传在世的却是诗的序《桃花源记》。桃花源诗还待成长,还未成熟。

中国画,也只画了两个季节:秋天,春天。苏轼、文同,元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笔下都是秋意。倪瓒画中,水是清净的,树是枯的,石是苍的,山是清远光秃的,一派萧远秋气。画到秋季老更成,人到了一生的秋天笔法才更老到,文眼老辣,笔法清新。苏轼四十二岁到黄州后,人生有了改变。大道多艰,他学会了少说话,多自省,每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他的诗文绘画,也是在他人生的秋季登峰造极。

秋雨太缠绵,淅淅沥沥,竟日不断,颇扰人心绪。傍晚时雨住,到园子里散步,天空清兮明净,人间天上,古今万物,被雨洗一清,人心也空明如镜。

所见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秋风起,到郊外水岸看芦花。虽是北方深秋,生生长出了吴冠中笔下的江南水乡,秋白的芦苇是人间灵物。少年时将芦苇称为迷烟白,尤其深秋,芦苇飞白花。夜晚,月下水塘起一层雾气,借一方月色,遥遥望去,不是芦苇,是一片谜一样的烟白。我生长于寒地,芦苇故乡。常与父亲在水塘边采摘芦苇,用苇子秸编着好看的器物,小篮子、头环、手镯、戒指。日暮水凉,有时苇塘里飞起一只大雁,我常以为是天鹅,也会望着雁去的方向看上许久,看它飞去未知的远方,才收回目光。在那片苇塘边,度了五六个少年清秋,月下一片芦花白,像年少的忧愁。

画室一角,一只灰色炭烧瓶年年插一捧自后园水塘边采来的芦苇。深秋过后换作蒲棒,深褐色,圆滚滚的蒲棒,可爱又温润,像秋天的饱满,也像世间的某种人,无论际遇如何,皆可圆融过一生,不怨,不诽,不张扬,亦不委屈自己。曾改龙门禅师一偈,曰:明月芦花相对看。写成条幅挂在书房。明月芦花相对看,是无人境,无我境,天地四合一片空荡。云、水、明月、芦花,皆一色白。白,是满,是明、净、空,正是禅家至高境界。四季之中,秋季最具禅家风骨。一如曹公著红楼,繁华圆满与凋零并行,最终落笔一“空”字,人心若常装一“空”字,万事皆淡泊,皆可云去风轻。

友人秋日得子,嘱咐我取名字,说望孩子有出息,人上人。问他“我辈岂是蓬蒿人”中“岂蓬”如何?蓬蒿为秋物,写入诗句仿佛不平庸,还振翅欲飞,他说好。人人都想飞得高。老子说,音声相和,高下相倾。有天的高,便有地的伏低,人生高低岂能尽由人意。

人一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说白了,终有一日百年事了了,归去不留痕。但有时人过于透彻,活得好没意思。不如眼冷似灰,心热如火,热闹时着一冷眼,冷落处存一热心。宋人吴文英评价庄子,有这样一句话:“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是人中仙,万事不管。我们有庄子十中之一就可安然过一生。

已是农历九月了,有些些凉意。午后人懒,不想动,懒得拿笔,懒得展纸,呆坐在画室椅子上,直到日暮。雨停雾霾散,天边露出青蓝色,落日光线,是淡淡的黄,扫过布满绿植的窗前,一大株梧桐仍尽力绿着,树叶沙沙,起了微风,塘中水日渐清兮。物感秋气,人也感秋气。

据说春秋齐景公墓出土一花樽,大有奇异处。若在秋天夜晚,月在斗室窗外,“取浸梅花,贮水,汗下如雨,逾刻始收,花谢结子,大如雀卵”(张岱《齐景公墓花樽》)。这等奇异事,不知真伪,却一直惦记不忘。张宗子曾有幸藏此花樽两载余,真是有福人。后来他家落,人流于山中,花樽不知何往了。那些下落不明的事,真令人牵挂。

晚间抄古书,案头插了小雏菊,伴着一束清白,仿佛鲁迅、钱玄同抄古碑,非是时光枯寂,而是内心的坚守。已抄至湖畔寻僧,因为喜欢,这一节落笔极慢,犹如东坡读陶潜,每体中不佳,才去读一篇两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

人世的光阴,有时像一声叹息,可以很长,也可以瞬间即去。由秋到冬,时光只是眨了眨眼睛,而我的一季好年华再也回不来了。

冬至了,一天冷似一天,屋子里暖气加了温。穿大衣、戴帽子、手套,外出。越是冷天,越要外出,像儿时顽皮,愈是天寒地冻愈是要吃糖葫芦冰棒。经过百花巷,旧琴行还在,停下多看了一眼。拐过街角,闻到药香,想是哪家药行为病人煎药,谁家煮药一街香。天寒地冻,病患多起来,是医家药行行世的时候了。平常人爱闻花香果香,脂粉香,却不知药香更文雅独特,神仙采药,高人逸士识药治药,最是一件妙事。

回来时,见园中一丛水红色刺玫瑰,仍有几朵不肯辞枝,寒风中更觉冷艳、俏丽。夜来,寒风大作,声声如捣衣。案上小雏菊,依旧清白相。忽然枕上念起家乡的味道,冒着热气的酸菜冻豆腐,大个的酸菜馅饺子,冰掉牙的冻梨冻柿子……黄昏日暮,四野苍茫,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徐徐归来的风雪旅人。一场大雪过后,夜半时分,透过窗棂的清亮月色。谁未在少年离家,谁就不懂得家乡的明月光。我只是随风远去的一粒黑土,一片枯叶,岁岁念故乡,岁岁不得归。

隐约记得儿时,伯父会在冬至进城给各家亲戚送年货,载着各色吃食。伯父总是笑眯眯的,最大本事是将一根皮鞭子甩得咯嘣响。如今伯父不再送年货,人也背驼腰弯,须发尽白,拄着木头拐杖,坐在村口老榆树下石板上,老眼苍苍,再也甩不动他的鞭子了。所有的年华都会老去,所有新鲜岁月,皆会变作旧日,一日日变作一月月、一年年,日子越过越厚,日子越过越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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