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

作者: 刘汀

第一章 野有蔓草

1

我躺在木沦河漾动的浅水中,耳边响着有节奏的汩汩之声,脑海浮现和身体复苏的是每一次到乌拉盖草原时的感受。它们互相重叠又如此清晰,几乎是放慢无数倍速度播放的视频,每一帧画面的像素都高达几千万,并且可以随意停止、缩小、放大。

人难得有机会这么细致完整地重新经历自己已经逝去的生活,过去如同被数码化了,连当时最细微的感触都有专门描述的代码。这与单纯的回忆截然不同,这种全方位全身心的复现因数码化而无比精微、准确,就像一列有序排列的数字,1就是1,2就是2,1+1就是等于2。

一切如此真切,一切又如此不真实。

第一次来这里,我六岁零七个月又七天,跟着母亲艰难翻越高高的乃林坝,赶着一辆马车去看望父亲小满。这年的春天,生活陷入困顿的父亲接受了蒙古族朋友达来和他父亲拉西的建议,成了他家一大片草场的牧羊人,放牧自己家和别人家的羊。那时达来在美国读书,且打算毕业后留在那里,而牧人拉西放下自己珍若生命的草场和牛羊,则是为了带着妻子萨日朗去城里看骨头疼的病。父亲说,如果爷爷北斗还活着,他一定会羡慕自己,他一生都想拥有一块独属于自己的草场,一群夜晚都不用赶回羊圈的牛羊。我是在后来不断长大的岁月里才清楚并理解这句话的,在乌拉盖,在我从小生活的周围村落里,甚至在方圆百里的十几个乡镇,北斗才是那个因为羊而成为传奇的人。

我爷爷北斗,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竟然是乌拉盖草原大尾羊的第一个改良者。那可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艰苦岁月,大部分人正在努力填饱肚子,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民,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扑在自己家的庄稼上,农民北斗心心念念的竟然是改良羊种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儿,这是何等难得而珍贵啊。父亲说,爷爷最威武的时候,拥有一千只大尾寒羊,别忘了,我们村虽然离草原很近,但仍然是农业为主的地区,种田才是正途。爷爷北斗每天清晨赶着羊群出山,吆喝声,鞭哨声,羊叫声,让全村人又羡慕又嫉妒。但是后来,生活远比豺狼更凶猛,三两下就把他的一千只羊吃掉了,骨头都没有吐出一根,还把他自己也弄成了走不了路的残废。少年岁月里,爷爷在我印象中越来越模糊,老人之老,到最后都是只给人间留下一抹身影,仿佛人盯着满屏幕密密麻麻的数据引起的视觉混沌,你知道那里有内容有逻辑,但就是看不清楚想不明白。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他一个人拖着残躯住在羊圈里,他要和他亲爱了一辈子的羊度过最后的生命时光。几天后,他绝食饿死了自己,那群羊围着他的遗体,咩咩叫了半个夜晚,好像是在给他送行,但更像是因饥饿而发出的叫喊。为了显示自己的决绝,爷爷那几天连羊草也不让父亲添加。我想,这的确是爷爷这样胸襟气魄的人干出来的事,也是他应该干的事。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身上隔代遗传的爷爷的基因比父亲的基因多得多。等我长大后,把爷爷的整个人生履历弄清,他就成了我遥远而亲切的精神偶像。父亲小满和我们不一样,他的所有冲动都在结婚之前释放了,婚后,他成了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他生活里的每一次变动都是被迫发生的。因为爷爷的存在,小满的命运也不得不和羊群、草原产生联系,但是他一生都没有在什么事上倾注过爷爷那样的热情。所以,在内心深处,我一直隔着父亲追慕爷爷,他真的像北斗星一样,在冥冥中告诉我光在哪里,人应该向光而行。我后来做的一切事情,都能找到这个藏在深处的心理动因。

让我们继续缓慢地滑动时间轴,拉片一样回溯我的草原之行吧。

没错,就是六岁,我和父亲小满骑在马背上,一起背诵母亲教的那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时候是初夏时节,野有蔓草,青青无际,夕阳在下落,黑暗像一条巨大的丝巾,正缓缓罩上乌拉盖的脸庞。我满心兴奋,眼前的一切虽然说不上多么新鲜,但只要离开我家所在的村庄,离开早已破旧的砖瓦房和土坯墙,离开一眼只能看到前后院的村子,我都是兴奋的。我从小对新东西充满渴望,我的好奇让我付出了许多同龄孩子没有付出过的代价:我剖开母鸡的肚子,只为看鸡蛋到底是怎么形成的,结果自己的屁股被父亲抽得整整厚了一层;我举着雨伞从房梁跳下来,学电视里的武侠高手那样飞檐走壁,结果摔断了腿,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我把父亲新买的手机拆开,只为了搞明白显示屏是如何把外面的世界缩小后照进去的,结果可想而知,手机废了,我也差点废了。不过这一切我都不后悔,我心里涌动的从来不是血液,而是窥破一切、尝试一切、创造一切的冲动。从一开始,这种冲动就像洪水一样,不管不顾,肆意奔流,直到上大学,它找到了自己的倾泻口,归入一片大海,才算平静下来。我不止一次想,自己可是跨越了两个世纪的人,只要科技持续发展、我足够努力并且附带一点儿幸运,我能活到二十二世纪,我能移民火星,我能看到人类的未来或者末日。

六岁的我回头跟父亲说:“爸爸,我能自己骑吗?我想自己骑马。”

我们同在一匹马上,他在后面搂着我,抻着缰绳,马儿跑得很慢,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希望一个人骑马狂奔,那样才有掌控感和自由感。马背的高度已经让我获得和站在草地上完全不同的视野,如果再加上速度,那一定会是更刺激、更奇妙的体验。

他使劲拍了我后脑勺一下,“不要命了啊!摔了你,我也得被你妈揍死。”除了屁股,他总是喜欢拍我的后脑勺。母亲看见肯定又要骂他,“你把冬至打傻啦!”他就会哈哈大笑说,“我看他本来也不聪明,像块榆木疙瘩。”母亲被气得说不出话,她还没见过一个父亲如此贬损自己的儿子的。倒是我,反过来劝说母亲:“妈,没事儿,他骂我就是骂他自己,我傻他也傻。”他俩都笑起来,一个笑我能这么说,肯定是不傻,一个笑我这么说,还真有点儿傻。

父亲当着草原和夕阳的面拍我,问我要不要命,我心里回答说,可以不要,但是嘴里还是没说出来。我知道他不可能同意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只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把这匹马偷出来,那时候,这匹马是我的,整个草原都是我的。

第三个晚上,机会来了。夏天的时候,草原的夜晚真是美好啊。你几乎看不见云彩,只有黑蓝的天空,有月亮的那半个月,月亮很大很亮,大到在天上摇摇晃晃,风一吹就会掉下来。睡觉前,我特意喝了两大水瓢水,就为了半夜时让尿把自己憋醒。

我果然醒来了,朦胧中看见旁边父亲和母亲睡得正香,两个人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从他们的呼噜声中,我就知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夫妻,否则怎么可能配合得这么好呢。父亲的呼噜粗壮、绵长,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在打,且并不规律;而母亲的呼噜轻柔,有节奏,像一只幼猫在呼吸。最神奇的是,父亲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呼噜,似乎总能嵌进母亲呼噜的节奏里,他那么大声,有时听起来几乎要断气的样子,最后总是消融在母亲轻微的呼噜里。看着熟睡的他们,我心里荡漾起莫名的幸福感和激动,但是屋外的一切更让我激动。我悄悄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我们住的是拉西爷爷家的几间老房子,房子前面有个很小的院子。说是院子,不过是用粗细不一的木桩围了个栅栏而已,地面长满各种杂草,偶尔有几朵黄色小花,开得委委屈屈。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这满是杂草的院子而不是我家的院子,我家院子里是一畦一畦的青椒黄瓜茄子,被母亲打理得整整齐齐,连根羊毛细的草都看不见。这满院杂草多好啊,里面肯定潜伏着各种蚂蚱、蜻蜓、蛐蛐,甚至小蛇,那才是让我激动的原始森林般的乐园。

月光下,草丛里果然有虫子在叫,我分辨不出是什么种类,只觉得它的鸣叫声清脆尖利,像小伙伴们在吹春天的杨树皮做的哨子,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院子的东侧,是用铁丝网围出来的羊圈,上千只羊或站或卧在那里睡觉。只要醒着,它们就会一直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烦意乱。那匹马就在围栏边上拴着,甩动长长的尾巴打蚊子,嘴里咀嚼着青草。我悄悄往边上走,月光很亮,能看清脚底的不太平整的路,但走上去仍然轻飘飘的,好像走在松软的麦秸垛上。马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长在脸的两侧。它看我的时候,我会忘记它是一匹马。费了好大劲儿,把马笼头从木桩上解下来。父亲打的是猪蹄扣——每年杀年猪的时候,他们都会把猪的四个蹄子前后交叉,打上猪蹄扣,那头猪越挣扎,扣就越紧。我用牙咬了半天,才把被马拉得紧成个疙瘩的扣子解开,牙都快扯掉了,满嘴皮绳的味道。

那匹马很乖,打着响鼻,四个蹄子轻轻踢踏,没有发出更大的声音。它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并且很愿意配合。我牵着它悄悄走了一段路,离院子很远了,感觉现在就算喊一声,父亲和母亲也很难听见,才放下心来。

现在,它属于我,草原属于我,夜晚也属于我了。可问题是,我怎么上马呢?我只有六岁,虽然身高比一般孩子高一点儿,也远远不够跳到马背上。它的毛又是那么光滑,像母亲珍藏的绸子衣服。我能摸到马的肋骨,就在一层薄薄的肌肉下面,一根一根像院子的木栅栏。后来,我尝试着让马趴下来,它竟然听懂了,前腿跪下,我伸腿便能跨到马脖子上。我跨上去,它一使劲站了起来,我从马脖子上滑到马背上,然后顺着马屁股掉在草地上。第二次,我紧紧揪住它的鬃毛,它也聪明地在站起来的同时脖子缓缓仰起,我像坐滑梯一样从马脖子滑到马背,马鬃和缰绳拉住了我。

真没想到马背如此宽阔,我的两条腿几乎被全撑开了,能感觉到腿筋绷紧。然后我看到了月夜的乌拉盖。它那么阔大又那么精致,一切都氤氲在某种似雾非雾的气体之中。我甚至看见了远处流淌的沐仑河,浪花把一个又一个月亮抛到空中,然后烟花一样炸开,变成许许多多萤火虫,飞到草原的每个角落。西侧的山坡上,好像仍然有羊群在吃草,它们泡沫一样缓缓移动,不一会儿,就从这个山坡到了那个山坡。我感觉到了微风,它在草尖上制造出各种声音,马嘶牛叫虫鸣。这些声音汇聚到一起,让一切都活了起来,漫画书变成了动画片。这些画面和场景,被一一存贮进我的脑海之中。许多年之后,我将用另一种方式重造这一夜的景观,或者可以说,这一夜的景观在许多年后重建了它自己。

我想让马跑起来,眼前如此平坦而开阔,没有任何阻挡之物,我们可以尽情奔跑。但是那匹马只是踱着步子,并不跑,我急了,用手去拍它,只能拍到马背的后部分,何况就算我用尽力气,把手都拍疼了,对它来说好像也只是挠痒痒。我的力量如此渺小。

最后我没能实现骑马奔驰的愿望,那匹马一边啃食着青草,一边在离院子半里地的草地上转悠,直到太阳从东边跳出来,把一切都照亮。我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口水流在它的脖颈处,又滴到地上,和草尖的露珠混在了一起。

母亲替我承担了偷马的事儿,她说是她一大早让我牵马去河边喝水的。父亲的眼神看透一切,但是他没有再说什么。他拍着马的脖子,轻声道:“还是你最懂事。”

后来的日子里,那一夜的场景像是种在了我脑海中,每当我独自一人面对空寂夜晚,它都会重现,并且每个细节都像电脑绘图时使用渲染功能一样,一点点丰富,一点点精细,一点点完整。再后来我很少再去草原了,我跟爷爷、拉西甚至父亲都不一样,我对草原没有本能的依恋,我和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实在的情感纽带。我只是痴迷那一夜的场景和感觉、氛围,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那并不是自然之境,那是人造的自然,是我的精神和魂魄所塑造的自然。我还是走上了常规的轨道,读书、考学,去北京上大学……家乡的事情离我越来越远,乌拉盖回到一个名词的位置。

所以,我虽然被爷爷当年改良羊种的行为所激励,却难以想象他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没机会问他,父亲的诉说又总是语焉不详。按道理,他应该做的不是改良土地或者改良粮种吗?他怎么会想着养羊,并且第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养新品种大尾寒羊呢?疑问是不必停靠的小站,只是路过,我像一列常规列车,按照既定的轨道和时间表走走停停,逐渐长大。在同时,拉西爷爷的儿子达来从美国回来创业,和一个叫陈皮特的上海人开了一家叫大尾羊的涮肉馆。涮肉馆发展很快,几年的工夫就开了上百家分店,可一夜之间,达来失去了一切,大尾羊成了别人的。达来不甘心,又跑回乌拉盖草原,跟我的父亲小满一起种草药。种了一年多,草药长势不理想,向来不敢冒险的父亲就退缩了,撤出了自己那部分股份。极端的达来铤而走险,竟然偷偷在草药种植园里种起了大麻。最后,那时已病入膏肓的萨日朗奶奶一把火烧掉了整个种植园,达来被捕入狱,了结了这一切。

达来入狱后,父亲陷入了某种从未言说的自责。他觉得,如果他当时再坚持坚持,没有临阵脱逃,达来就不会去冒险种大麻,萨日朗奶奶也就不用因此而葬身火海。大火之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只身一人到草原上去,跪在那片被焚之地痛哭流涕。拉西爷爷找到他,把他拉到家里去喝酒,他们喝得烂醉。拉西安慰父亲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有些草既然在土里扎了根,总会长出来的,等它被牛羊啃了,被风霜侵了,干枯了,才会知道自己该不该长出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