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残砖
作者: 田鼠昆明的雨季还在继续,有些故事却注定要终结。
我跟杨寒羽二十二年没见过面了,这次他到昆明出差,无论如何我要请他吃点出了云南就不可能吃得到的东西。我们在一家野生菌火锅店坐定,看着窗外时而绵柔时而滂沱的雨,话匣子很快就打开了。我对杨寒羽说,在你家蹭了三年饭,终于轮到你蹭我了。他想了想说,二哥,我虽然搞学习不行,但我不傻,我觉得你去我家蹭饭纯粹是别有用心,你是奔着熊二去的。
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人再次提起了熊二。她是那么的不起眼,以至于我们都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她的真实姓名,就连她的老邻居杨寒羽都叫她熊二,但是,她是我生命旅程中一个很重要的过客。
1997年,我小学毕业,到位于城乡结合部的接龙中学上初中。原本,这所学校只接收农村户口的学生,但杨寒羽却是个例外。这个个子矮小、整天没精打采、跟我一样邋遢的城里孩子莫名其妙地坐在了我的前桌,解决了我的窘迫。凭良心说,我家那会儿虽然算不得多有钱,但家里给我的生活费也勉强够我每顿吃一荤一素的。可是,我从用脚步就能丈量得出面积的山间小盆地突然一下子到了县城附近,那点钱就不够花了——城里有那么多电子游戏厅。跟杨寒羽成为兄弟后,这一难题一下子变成了过去式。每天中午,他都会邀请我去他家吃饭,省下的生活费就可以拿去打电子游戏。
走读生都有一块胸牌,上面写着学生的相关信息,还贴了一张登记照片。住校生没有这样的胸牌,每周日入校后,要到周五下午放学才能出校门。杨寒羽他有一辆红色的轻便自行车,为了让我混出去,出校门前,他会把自行车交给我,自己走路出去。他已经摸清了门卫检查胸牌的套路,他们从来不检查推着自行车的学生。
杨寒羽的父亲是一名建筑工人,他们家住在一栋筒子楼里,外墙没有粉刷过,青砖早已被岁月侵蚀成了铅灰色。那种筒子楼跟我们在影视剧里看到的不一样。影视剧里的筒子楼中间有一条过道,过道两侧是房间。杨寒羽家住的筒子楼只有一排房间,前面是一条长长的公用阳台,护栏是用钢筋水泥浇灌成的。家家户户的房门都朝着一条专卖煤炭的街道,那里人称炭行,炭行两旁稀稀拉拉地各种了一排病恹恹的法国梧桐。楼梯间在筒子楼的正中间。爬上二楼,右转,第三间就是杨寒羽家。如果仔细看,可以发现他家那斑驳的木门曾经涂过蓝色的油漆。
第一次进杨寒羽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他家其实也不富裕。总共就两个房间:进门的那间集厨房、餐厅、客厅于一体,一个角落里码着整整齐齐的蜂窝煤,将白色的墙壁染得像黑白电视机里的大熊猫,其它地方分别被沙发、餐桌、椅子、煤炉子、橱柜和锅碗瓢盆等家什占据,拥挤不堪;里面的那一间是卧室,摆着两张床,没地方摆衣柜,只在一个角落里摞了几口木箱子。但他家的伙食非常好,岂止是好,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我每次去蹭饭,桌上基本上都有肉,偶尔没有的那一顿也必有鸡蛋。
我记不得那是我第几次去杨寒羽家蹭饭时的事情了,只记得那天中午的太阳特别毒,我骑车驮着杨寒羽,一路高唱“太阳太阳,给我们带来七色的光彩”。一进到筒子楼的楼梯间,我俩就热得迫不及待地将上衣脱掉,打着赤膊上楼,嘴里还在唱“太阳太阳”。到了二楼右转的第一间屋子前,我发现门是开着的。门内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埋头缝补衣服,大腿和膝盖用一块黑色的布覆盖着。大概是因为我俩动静太大,惊扰了那个身影,身影抬起头,冲我们微微一笑。那一笑,像一块烙铁,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那是一张瘦削的女孩的脸,看上去年龄跟我俩相仿。她的短头发呈黄色,不是染出来的黄,而是那种营养不良的枯黄,细碎的刘海盖住额头;两片薄薄的嘴唇是淡红色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白白的牙齿细而密,脸色跟牙齿一样白。只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读过《红楼梦》,不然我一定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强烈地感觉到,我跟那女孩儿之间应该会发生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杨寒羽跟她互相打招呼的时候,我记住了她叫熊二。这显然不是她的名字。在我们老家,兄弟姐妹排行是不分性别的,谁先出生谁是老大,依次是老二、老三……
杨寒羽是一个记忆力超凡的人。他能准确地回忆出我第一次见到熊二那天,在去往他家的路上,自行车的链条掉了,是我重新安上去的,弄了一手的油污。停好车后,我把这件事忘了,只顾着擦汗、脱衣服,弄得脸像花猫似的。杨寒羽说,熊二当时差点就笑出声来了,但她忍住了,她这一生从没笑话过别人,只有被人笑话的命。你那时候好像也挺自卑的,也觉得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个笑话,所以,你俩相互喜欢是有道理的。我赶紧否认道,你别乱说!他仗着记性好,不依不饶,说,你家那时候是挺困难的,但你人缘好,班上多少走读生都盼着你去家里吃饭呢。要论距离,徐一家最近;要论饭菜味道,星哥家最好吃;可是你去我家蹭的次数最多,这还不是明摆着去看人家熊二嘛。我反问道,你咋不说我是去看你妹妹呢?杨寒羽很不屑地斜乜了我一眼,说,我妹妹那时候才多大啊?读小学一年级。你抱着她往河里扔,跟抱个玩具似的,我都懒得说你。既然你说到了我妹妹,那有件事你可别想抵赖。我们毕业以后,你还去找过熊二,被我妹妹撞见了,我家门大开着,你看都没看一眼。
其实我并没有抵赖的意思,我只是不确定自己对熊二的那种感觉算不算喜欢。杨寒羽说我抱着他妹妹往河里扔,我就坦然承认。那小姑娘是个假小子,中午不睡午觉,非要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下河游泳,赶都赶不回去。我把她往河里扔,仅仅是为了吓唬她,让她别老跟着我们,游完泳之后,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当然,这一招的效果并不明显,我越扔她她越高兴,她被我抛在空中的时候还咯咯地笑个不停。熊二则不一样,每次路过她家门口,她只是安安静静地笑。有时候,我们邀请她一起去游泳,她笑着摇摇头。大概是经不住我们的热情,终于有一天,她跟我们去了一个叫老虎洞的地方,骑自行车出了城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她静静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为我们看管衣服。我们往她身上泼水,她也不大呼小叫,只是用双手挡住脸,身子后倾。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牙齿更白了。这件事曾引起了兄弟们对我的不满,带着熊二,我们怎么好意思去那座废弃的水厂拣废品卖?
大多数时候,我见到的熊二都在做两件事之一,要么缝补衣物,要么看碟。那时候,县城里有很多音像店,他对外出租各种故事片。熊二家有一台黑白电视和一台杂牌影碟机,遥控器早已丢失。屋里光线昏暗,我从门外看去,看碟的熊二专注得像一根暴风雨来临前的竹竿。
天气热的时候,每次去杨寒羽家蹭完饭,我俩都会偷偷下河游泳,跟其他兄弟们在河边汇合,然后去那座废弃的自来水厂拣东西卖。入秋以后,我们也不下河了。杨寒羽主张吃完饭直接去水厂,而我则总想去熊二家坐坐,但我拗不过他。其实也不是拗不过,主要是因为刚在他家吃了饭,转脸就撇下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我想跟熊二在一起聊聊天的愿望总是很难实现。后来,我总算找到了突破口。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在杨寒羽家蹭了那么多次饭了,周末的时候,怎么着也应该邀请他去我家坐坐啊。杨寒羽欣然接受了邀请,欢呼雀跃。不仅仅城里的孩子,就连我那些家住城郊的兄弟们都一致认为,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我们可以一起摘石榴、摘李子,不用担心会有人跟我们抢。只有星哥对此表示不屑,在他看来,没有竞争的事一点也不好玩。我们这帮兄弟中,他是唯一一个没去过我家的人。
我知道,杨寒羽做事向来磨磨唧唧的,去我家前收拾东西这件事也不例外。我不知道他哪有那么多东西要准备,说走就走不是挺好的吗。但这于我有利。趁他收拾东西的空当,我就去找熊二聊天。
现在回想起来,我去找熊二的时候,如果她在缝补衣物,我们是不聊天的。她坐在屋里,我站在门外,就这样凝固着。她也不招呼我进屋坐,只是缝上两针就抬头冲我笑笑。如果她在看碟,就更不会聊天了。屋里没开灯,光线很暗,只有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一闪一闪的。熊二不坐在沙发上,而是搬把椅子坐在电视机跟前,鼻尖距离电视屏幕很近。我贸然进屋,站在她身后,并不说话。她很警觉地回头看看我,微微一笑,然后继续盯着电视机。杨寒羽虽然做事磨蹭,但毕竟没多少东西可收拾的。我每次站在熊二身后,顶多能陪她看上十几分钟录像。
我记得那次,我跟熊二看得正入迷,杨寒羽突然冲了进来,说,走了,再不走天都要黑了。这时,熊二按下了暂停键,问我们去哪里。我如实相告。青春期的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邀请一个女孩子去我家。她似乎想了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问我家里有没有影碟机。我说没有,但邻居家有。她从堆满杂物的餐桌上拿起一个薄薄的彩色纸袋子,递给我说,这个你们男孩子应该喜欢看,拿回去看吧,看完记得还给我。我接过纸袋子,里面装着两张VCD碟片,是一部电影的上下集。电影的名字叫《狱中龙》。
当晚,我们就看完了《狱中龙》。影片讲述的是三个狱友的故事,主演有刘德华、何家劲,另外一个不太出名,而且长得也不帅气,我们不认识。我平时几乎没看过电影,这片子看得我热血沸腾,可是究竟怎么个热血沸腾法,我却怎么也说不上来,一种语亏词穷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星期天下午,我们回到杨寒羽家。他像个娘们儿似的,非得洗漱一下。这很好,我可以自己去找熊二。刚才经过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坐在屋里,什么都没做。这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
熊二静静地坐在门的正中央,身子前倾,两个肘关节抵在双腿上,双手托住下巴,似乎在发呆。我出现在她面前,把碟还给她,她依然不动声色,只是很平静地接过纸袋,随手搁在腿上。我不知道我那时候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跟她说话,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所幸,她先开口了。她问我电影好不好看。我说好看。她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像从门前那排法国梧桐的树叶间透过来的夕阳。她问我怎么个好看法,这让我急得脸颊火烫,无论如何搜索枯肠,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词汇。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困窘,说,我觉得这碟子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它讲述了一段伟大的友谊……
她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当然,也有可能当时听进去了,由于时间过于久远,现在又忘记了。我只记得,当时我感到自惭形秽。“伟大”这个词我是经常挂在嘴边的,尤其是在语文课上,却从没想过可以用“伟大”来形容友谊。熊二说,你在学校也有可能遇到这种伟大的友谊,遇上了要珍惜。这句话,也曾一度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珍惜”这个词,我在写作文的时候也会用,但嘴上却说不出来,觉得肉麻,难以启齿,她却能说得那么自然。那时候我在想,我跟杨寒羽、徐一、星哥,还有其他兄弟们的友谊能不能称得上伟大?我甚至将我们的生活套进剧情里,认为自己可能是何家劲扮演的那个角色,他出狱后当了一名律师;杨寒羽和徐一是刘德华扮演的那人,他后来成了一名补习学校的老师;星哥则是那个我们不知道名字的演员演的那个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家伙;至于其他兄弟,电影里没那么多角色供他们一一对应。
那次,我尝到了跟熊二聊天的甜头,往后就不断地故技重施。熊二家里总有看不完的碟片,看完一批,又来一批新的。每周五,她都会借我几张。每周天,我们在她家门口聊观后感。她坐着,我站着。她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让我感到佩服。有时候,我也会不服气,跟她辩论。辩论的时候,我能感觉自己脸上发烫,而她依然一脸的平静。我们争论得最多的是《古惑仔》系列。熊二说她不喜欢那些片子,虽然她看完了,她讨厌一切打打杀杀一无是处的电影。而我却认为,男人就应该活在那种热血江湖里,为了道义,将生死置之度外。她说那不叫道义,顶多算是哥们儿义气,而那些哥们儿不过是一群在刀口上舔血的没脑子的小流氓。我俩谁也没法说服谁,经常不欢而散。每次不欢而散后,我再次找她借碟片,她仍然会平静地借给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她曾经向我推荐过一盒DVD,是一部电视剧,叫《老房有喜》,苏有朋主演的。她眉飞色舞地告诉我,她看完后如何深受感动,曾几度落泪。但我终究还是遗憾地婉言谢绝了。我邻居家的机器是VCD机,播不出DVD的碟片。
我读高中后,作文题目由命题作文变成了话题作文。每次作文课上和语文考试的时候,读完题干中的话题,我总能联想到某一部影片。高中阶段,我写了三年的观后感。那些观后感写起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需要将我记住的熊二的话从脑海里誊抄下来就足够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