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革诺耳之梦或者牧羊人的忏悔
作者: 李浩 弋舟编者按:
《阿革诺耳之梦或者牧羊人的忏悔》由弋舟和李浩共同创作完成。这篇将神话和人间生活相结合的小说,先由李浩以神话开篇,叙述充溢着宏阔的神话笔调;再由弋舟巧妙接写,甚至将两位小说家一聚时决定合作一篇小说的源起置入了小说中,使小说具有了“元叙述”的因素,将神话和宗教的探讨晕开并化入到平常生活,小说也具有了一个烟火味十足的结尾。两位小说家以各自或严密整饬或闲适细微的笔触,在作品中完成了崇高和世俗、奇幻和现实、紧致和松弛的统合,既风格分明又不显得突兀,显示了小说创作的弹性和可能性。
长篇小说的合写并不鲜见,但合作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是罕有的文学尝试。当风格不同的小说家双笔“合璧”,不仅突破了个人创作的界限,也会为读者带来全新的阅读体验。
天使们向我通报,在特洛伊最后的战斗中被涅俄普托勒摩斯杀死的阿革诺耳已经来到了这里。他们为他安排了一所幻觉上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房子,里面的家具也是一样的:宽阔的桌子,在它的一侧放着一尊阿波罗的石质神像,石像脖子上的桂花花环正在干萎,但花朵的下半部分还是新鲜的,似乎有着继续萌发的生机;有抽屉的写字台,其中靠右侧的抽屉是敞开的;木质的大柜子,里面的大半放的并不是书而是一些金属罐,还有一只被清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双耳杯……悬挂在墙壁上的辉煌铠甲是他的,雕有老鹰图案的铜颊头盔也是他的,当然盾牌和宝剑也是他使用过的旧物。从旧死亡中苏醒过来的阿革诺耳似乎浑然不觉,他并未意识到自己曾经死过了一次,甚至没有在意自己肋下的那道疤痕是如何留下的。像往常一样,这位普里阿摩斯国王最爱的儿子从床上坐起来,用力揉了两下自己的眼睛——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而是把之前发生的那些当作是一个连环的可怕噩梦,他的死,是梦境的一个部分,或许包含着命运的某种预兆,但绝当不得真。
天使们向我通报说,阿革诺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尽管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剑刺穿了的肋下,总是有些时断时续的痒。他起身后就在桌子的前面坐了下来,找到丢在椅子一边的鹅毛笔……天使们向我通报说,阿革诺耳写着的是一部叫做《伊利阿德的星辰》的长篇史诗,这是他在生前早就着手做的工作,还曾得到过国王普里阿摩斯的赞许。天使们说,已经完成的部分充满了混乱、矛盾和记忆不清的历史片段。可恶的是,在他的诗句中密布着让人发笑的各种神灵。这位特洛伊的王子竟然坚信他们的城堡一直得到海神波塞冬的庇护,这位威力无比的、喜怒无常的神曾经对抗过闪电之神宙斯,也时常不把一个叫“雅典娜”的女神放在眼里。阿革诺耳在自己的诗句中多次向海神求乞,希望赐予他力量,并将乘船过来的罗马人统统淹死。
为了使阿革诺耳能够清醒些,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天使们有意在房间之外布置了一场墨蓝色的雪,为的是把阿革诺耳引出房门。他们做到了。阿革诺耳看到了天使们的奇迹,然而他把奇迹的出现和全部的荣耀都归到了海神波塞冬的身上,他认定,是他在史诗中的书写打动了海神,威力无比的海神才降下奇迹,漫长的、与罗马人之间争夺海伦的战争即将结束,特洛伊将在摇摇晃晃的艰难中挺立下来,而阿喀琉斯和他的船队都会葬身鱼腹。其实,阿革诺耳只要顺着天使们萤火的脚印走出十米就会发现自己进入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毗邻他的宫殿,有罗马样式的房子、印度样式的房子、中国样式的房子,以及七八座中世纪的德国城堡,还有一辆有轨电车从斜坡的下面穿城而过——可是,阿革诺耳没有向前半步。他只是盯了一会儿眼前的雪,然后又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面。
大天使米迦勒在阿革诺耳熟睡的时候进入到他的房间,为他的桌子上放置了一本《雅威箴言》,并赋予这本厚厚的大书以独特的神迹:这是一本无始无终、几乎无限的书,你读到其中的某一页,合上书之后再次打开,在那页所显示的已经是全新的内容,雅威原来的那些言说早已被不同的新内容所代替。它无穷无尽,但你无论翻到哪一页,里面的内容立刻会被一个悬浮于屋顶的声音宣读出来,你想躲避开它都没有半点儿可能。阿革诺耳对这本书的出现异常地惊奇,他从来没有见识过那样的纸张和那样的印刷术,甚至在这本书出现之前他都没有听说过“雅威”——然而,天使们告诉我,阿革诺耳有着难以想象的固执,他竟然无视雅威的箴言,把突然出现的神迹看作是太阳神阿波罗所给予的:阿波罗用这一神迹告诉他时间的循环和无限,所有在昨天的、之前的发生都会在之后的岁月里再次出现,没有谁能够抵抗即将到来的命运,即使像宙斯、赫拉或者阿波罗这样的神灵也不能。
米迦勒所想要的,并没在阿革诺耳那里得到。于是第五天使萨拉菲尔出场了。他是以拜访者的身份出现的,他一脸忧郁地叩开了阿革诺耳的房门。阿革诺耳愉快而热切地拥抱了他,他把萨拉菲尔认作是特洛伊城的大祭祀拉奥孔——他大致没错,萨拉菲尔在轻叩房门的时候就开始使用拉奥孔的那张脸,这种小小的幻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两个人热切地交流着,而当萨拉菲尔告诉阿革诺耳自己已经死亡,和自己的两个孩子都丧命于红色毒蛇的毒液的时候,阿革诺耳并没有显现半点儿惊讶。阿革诺耳说他目睹了那日的场景,还曾把悲痛的石头压在心上过,但你,拉奥孔能够重新归来,则说明聪慧的、高高在上的波塞冬不允许你就这样消失,他很可能是与冥界之神哈迪斯达成了某种秘密的交易。也许,还得是尊贵的海神深入冥府,赤手空拳地与三头犬搏斗。萨拉菲尔扮演的拉奥孔笑着对阿革诺耳说不是,不是,事实、世界和太多太多的事情都与他所想的不一样,根本没有宙斯、赫拉、阿波罗和所谓的泰坦巨神,在特洛伊所流传的那些根本上都是谎言、虚构、幻觉,甚至是谬误。事实上这个世界是由一个叫雅威的神所创造的,你也可称他为上帝,或者耶和华。扮演成拉奥孔的萨拉菲尔给阿革诺耳讲述了上帝创世的过程,也讲述了特洛伊毁灭的过程,他还向陷入迷茫中的王子指认:你肋下的伤疤是涅俄普托勒摩斯的剑伤所致,它造成了你的死亡,现在,你所经历的已经是死后的生活……为了让阿革诺耳更加相信,萨拉菲尔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水晶球,里面特洛伊的毁灭清晰可见,老国王普里阿摩斯在宙斯祭坛的台阶上被涅俄普托勒摩斯砍断了脖子,火光舔舐着鲜血的河流并一路追到密林遮蔽的峡谷中。
在阿革诺耳沉默着的时候,扮成拉奥孔的萨拉菲尔轻声地宣读起《雅威箴言》中的句子:神,衪是万神之神,万主之主,至大的神,大有能力,大而可畏……阿革诺耳记得这些句子,这是他昨天晚上翻阅那本书的时候读过的,自然留有印象;更令他惊奇的是,萨拉菲尔的声音竟然与悬浮在屋顶上的那个声音那样相像,简直是出自同一条喉咙。
看得出,一向以聪慧、勇敢和善于思考著称的阿革诺耳开始动摇了,在他心底一向坚固的东西开始坍塌,那种摧毁的力量从他眼底的光中即可以看出。为了让阿革诺耳更加相信自己的话语,萨拉菲尔摆脱了拉奥孔的模样而是以自己的真容站立于阿革诺耳的面前,并向他展示了自己的翅膀。
事实证明,这大概是一个错误。
天使们向我通报,平静下来的阿革诺耳拒绝承认是唯一的神创造了这个世界,更拒绝承认神的手里掌握着公平和正义——他还说了太多渎神的话,天使们并没将那些话复述给我,一句也没有。他们告诉我的是,阿革诺耳在他编撰的史诗中记录了萨拉菲尔的到来,但却固执地把萨拉菲尔认定为拉奥孔的灵魂。他说,毒蛇在将致命的、污染性的毒液注入拉奥孔身体的同时也注入了灵魂,让它成为虚妄的、昏话和不可理喻的代言,竟然忘记了波塞冬的神谕而相信起只有一个神便创造了整个世界的胡说。阿革诺耳认定这是庇护着丹内阿人的神灵有意的扰乱,目的是,让特洛伊人放弃对崇高海神的敬奉,从而惹怒波塞冬让他不再庇护那座海边之城。
天使们向我通报,诸多的天使都曾到达过阿革诺耳的房间,他们使用着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装扮:来自底比斯的商人;曾与伊阿宋一起出海制服公牛的战士;忧伤的彭忒西勒娅——她出现在阿革诺耳面前的时候全身湿漉漉的,胸口还插着阿喀琉斯投掷过来的投枪;一个阿拉伯人——他从白色的长袍里掏出一个花瓶,用手挥了一下花瓶里便出现了无数枝玫瑰……乌列尔扮作的少女还给阿革诺耳带去过一把博查特手枪。阿革诺耳满怀热情地接待着他们,无论是谁,都不曾使阿革诺耳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看得出他已经接受“这样的”生活,接受每次打开门都会有一个或多个意料之外的面孔出现——天使们用各自的方式告诉阿革诺耳,他其实已经死亡,之所以他还住在这座与生前一模一样的宫殿里,来自于神的旨意,以免新死的人陷入到陌生的恐惧之中……阿革诺耳似乎早已接受了死亡的事实,他正在经历的是死后的生活,所以才对那些奇怪的敲门人毫无意外。只是,他始终拒绝接受天使们的一神论,尽管恼羞成怒的艾米尔在离开房间之前将书桌上的阿波罗神像化成了一团灰黑的灰烬——天使想用这个方式告诉阿革诺耳他的旧有信仰是可笑的,那些想象的、虚构的神灵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连自己的塑像都保护不了,可固执的阿革诺耳对此毫不在意。他把这团灰烬和进泥里,为消失的太阳神再塑了一尊塑像。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的艾米尔并没有再次毁掉它。
天使们向我通报,加百列多次出现在阿革诺耳的房间,他也是最受阿革诺耳欢迎的那个,他们总是交谈甚欢,这样的友谊只在伊阿宋和阿耳戈英雄们的身上出现过。加百列和阿革诺耳谈论时间的问题,快与慢,短暂与永恒,时间的计量刻度和循环,不能跨过的同一条河流以及永远追不上兔子的箭……对此,阿革诺耳表现出强烈的兴趣,他对时间的三种形态还提出了个人的看法:三种时间,其实都是现在,它们是过去了的现在、正在经历着的现在和将要到来的现在,不能成为现在的就一定不会进入到时间的里面。“嗯,提出过‘神圣理智’的普罗提诺也是这个观点,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他比你晚出生四百四十七年。”他们也曾谈及过去的历史和希腊人对特洛伊城的进攻。加百列告诉阿革诺耳,没有永恒欲望的金苹果,而对最美的女人海伦的争夺也不过是一个战争的借口而已。事实上,没有海伦,心底里涌动着征服和杀戮之欲的希腊人也不会放弃对特洛伊的攻打,他们试图拓展自己的疆土,而特洛伊恰好处在他们要征服的点上。几乎没经过思虑,阿革诺耳便接受了天使的看法,他认同,是这样,如果他是阿喀琉斯或者墨涅拉俄斯,也会毫不犹豫地发动对特洛伊的战争,至于有一个怎样的说辞终是会想得到的,只要能让天真的战士们大致相信就是了。顺着这个话题,加百列谈到许多人都是这样,当个人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时,他的行为、思考往往有着鲜明的个人性质,而一旦融入某个群体,他的那些个性便都会被群体淹没,而呈现出一种听从的和情绪化的共有品性——古斯塔夫·勒庞有本出版于1895年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讲述的就是这一点。阿革诺耳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孤立的个人即使个性鲜明也是无效的、可以忽略的,就是一种散沙的状态,只有在公众中贡献力量他的价值才能得到呈现。至于在群体中可能出现的情绪化、无异议和低智化,它是可以获得有效纠正的,即使没有神的帮助单单靠人的力量也可以完成。
他们之间有分歧,而分歧恰恰成为了他们争论乐趣的催化剂,加百列天使大约也把聪慧的阿革诺耳看作是有趣的对手。天使们向我通报,加百列与阿革诺耳最大的分歧出现在神学上,阿革诺耳无法摆脱他在特洛伊城的生活中所接受的和学到的那些,他绝不认可单一的、无所不能的上帝对于波涛的经验、水流的经验会比专注于此的波塞冬海神多一些,亦会比冥府之神哈德斯更有与死后的灵魂们打交道的经验。阿革诺耳也坚决否认上帝的公正性,因为他在小小的年纪中就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战争和杀戮,假设,真的像先后到来、敲开他房门的人们所说的那样,在他死后善良的普里阿摩斯国王就被砍下了头颅,特洛伊城里弥漫的尽是死亡和哀号的气息,它被永远地毁灭再没重建的可能——那,在这里所谓上帝的公正何在?特洛伊城里的那些生命为什么要承担原本不应属于他们的责罚?仅仅是因为他们出生在此吗?而出生在此,不正是你们的上帝的旨意吗?加百列告诉阿革诺耳,上帝的道是不可理解的,是处在其中的人们难以看清的,在许多时候,我们在不可理解之物面前要养成像约伯一样的谦卑习惯;世人的人生只是一个插入句,人们从上帝那里接收到这个灵魂,然后在死亡的那刻再将它还回……“那么,作为灵魂状态——你们都告诉过我我已经死亡——我的这个灵魂也来自你的上帝?它既然已经被还回来了,那它怎么不像你那么去想呢?你说,我这个灵魂,是上帝所喜的还是不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