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干粮

作者: 王族

很多年以后,头曼仍忘不了十九岁那年,在提兜河边经历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头曼像一只孤独的羊,慢慢走向提兜河边。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像是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影子。他走得很慢,影子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又变小,一直在他脚下。

头曼苦笑,如果没有影子陪伴我,我就比孤独的羊还可怜。

他看着影子笑了笑,把目光转向提兜河。从远处看,流淌在东胡境内的提兜河,像一条白丝带缠绕在草原上,只有走近,才能看清它是一条河。头曼走到河边,河面正一圈圈扩散着涟漪,间或闪出几缕光芒。头曼在河边坐下,又想心事。

头曼有心事,他想回到匈奴中去。

头曼是匈奴挛鞮部首领束拘的儿子,三年前,与一位老匈奴一起失踪。那位老匈奴不爱说话,见了谁也不看一眼,好像他和匈奴没有关系。老匈奴的行为更古怪,匈奴中有好事他会笑,有不好的事他会哭。他笑起来欢天喜地,好像能让枯草返绿;他哭起来地动山摇,好像能让河水倒流。匈奴们觉得他身上有邪气,从不和他来往。但老匈奴喜欢和头曼说话,在头曼三岁那年,老匈奴对头曼说,你父亲束拘是匈奴挛鞮部的首领,你是匈奴将来的单于。头曼只有三岁,刚学会吃羊肉,还没有啃过羊骨头,不明白老匈奴的意思。

到了六岁,老匈奴又对头曼说,挛鞮部比匈奴其他部落都强大,束拘虽然没有自称是匈奴的单于,其实就是匈奴的单于,你是他的儿子,注定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老匈奴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等你长大了,就都知道了。

到了十三岁,头曼明白了,他出生在束拘的穹庐里,身上流淌着束拘的血脉,一定是匈奴将来的单于。但是很快他又弄不明白了,这么多年,束拘为什么不宣称自己是匈奴的单于呢?

后来,老匈奴对头曼说,你已经啃了那么羊骨头,还等吗?头曼发现老匈奴更老了,背驼着,腿摇晃得站不稳。这些年,匈奴们都叫他老匈奴,叫着叫着就把他叫老了。他到了这个年龄,已是挛鞮部年龄最大的老人,他的年龄到底有多大,连他也说不清楚。匈奴不识数,婴儿出生的日子常常用春天青草发芽,夏天进牧场,秋天猎捕,或冬天下雪这样的方式记录。匈奴们记得那个老匈奴说过,他是在百合花盛开时出生的,至于他活了多少个百合花盛开的年份,他不知道,匈奴们更是无从知晓。

三年前,头曼十六岁了。一天,他坐在河南地东边的湖边想心事。水面映出他的影子,他只看了一眼,便惊叫起来,水面映出的他,脸上有黑东西。

是什么跑到了我脸上?

他用手一摸,嘴唇和下巴上有毛绒绒的东面。他凑近水面,看到了胡子。

头曼惊得后退一步,慢慢坐下,用手摸摸嘴唇和下巴,又凑近水面去看,是胡子长在脸上。他用手抹,抹不掉。

奇怪,我怎么长胡子了?

别人的胡子都是慢慢长出来的,为什么我突然就长出了胡子?

头曼又摸一下胡子,想笑,却笑不出来。长出了胡子,就说明自己是大人了。十六岁就是大人了吗?他不敢肯定,但胡子都长出来了,不是大人又是什么?头曼苦笑,胡子一旦长出来,就在脸上扎了根,自己就是大人了。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大人了,意味着什么呢?

很快,头曼知道了大人该干的事情。头曼从湖边回去的路上,碰到了老匈奴,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对头曼说,你的胡子都长出来了,你还不着急吗?

头曼看着老匈奴的嘴,他嘴上并没有吃羊肉留下的油渍,他抹什么呢?少顷,头曼明白了,他有要紧话要说。头曼对他笑笑说,有什么话,你就像大羊给小羊遮阳一样,给我说吧。

老匈奴又用手抹了一下嘴,才对头曼说,要想当上匈奴的单于,必须要有一样东西,你父亲束拘这么多年没有宣称自己是单于,就是因为缺那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小金人。

头曼一惊,叫了一声。有了小金人,才能当上匈奴的单于。他虽然不知道小金人在哪里,但这件事像大风,冲散了眼前的迷雾,让他更清楚地看到了目标。他问老匈奴,小金人在哪里?

据说在东胡,但不知道在谁手里。

能找到吗?

如果下功夫,像把石头举到撑犁(天)上那样,应该能找到。

那我们去找。石头再大再重,也没有人的心大,要想举起,就一定能举到撑犁中去。

于是,头曼便和老匈奴一起失踪了。

头曼失踪的那天早晨,老匈奴对头曼说,我带你去远处看一些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头曼问他,在匈奴中看不到的事情是什么?他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你要找到小金人,不经历一些在匈奴中经历不到的事情,怎么能找到?头曼好奇,便跟老匈奴出了挛鞮部的驻牧地。

他们二人像河里流走的水,说不见就不见了。起初,束拘让匈奴们去找头曼,找了三天不见影子。束拘便又让匈奴们去找那位老匈奴,找了三天,还是不见影子。束拘生气了,说正是放牧的好季节,不要因为这件事耽误了牛羊。匈奴们便不找了,束拘说牛羊的事情要紧,那头曼和老匈奴便不要紧。后来,匈奴们以为头曼和老匈奴喂了狼,再后来又觉得他们会饿死在外面,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和一个那么老的老人,在外面没有挏马酒(马奶酒)、羊肉和奶茶,怎么能活?

头曼和老匈奴流落到了东胡中,东胡人认出他们是匈奴人,但他们瘦弱的样子,像吃不上草的羊,跑不动的马,便把他们留了下来。老匈奴还是不说话。头曼问他,你让我看的事情呢,在哪里?小金人又在哪里?我们怎样去找?老匈奴动了动眯着的眼皮,说了一个字,等。

这一等,等了三年。

前两年,头曼没有坐着干等,他一直在找小金人。他结交了一大批东胡朋友,他暗暗试探他们,又明着问他们,都找不到小金人。他觉得离小金人不远了,但它仍躲在隐蔽角落里看着他,他走过的路还不够长,吃过的苦也不够多,他还得找。两年间就这样忙碌着,倒也没有烦恼。

到了今年,他听到东胡的两件事后,突然就不平静了。

第一件事与骆驼有关。东胡的骆驼善跑,耐力强,在西域很有名。一队东胡士兵骑着骆驼去东胡边界的沙漠巡逻,遇到沙尘暴,丢了一峰骆驼。他们找不到它,只好返回驻牧地。几个月后,他们又去巡逻,在一个沙梁上发现了它的尸体,它两条前腿努力向前,一副要爬回东胡的样子。它在沙尘暴中误入丁零国,在临死前仍想回到东胡。

一个东胡人说,那天出去巡逻时,那峰骆驼看了太阳和山峰,它记得回来的路。老匈奴听到这件事时,脸上浮出一丝笑,看了一眼头曼。老匈奴这一眼把头曼看醒了,他产生了回到匈奴中的想法。

第二件事与一个十八岁的勇士有关。东胡的少年在十岁时就能上战场,在十岁这一年,每个少年都有死和活两种可能,要么在十岁战死,要么成为勇敢的战士。那个十八岁的勇士在战场上杀了七个敌人,提着七个头盖骨回来,献给东胡中有地位的人做酒器喝酒。头曼看见他和自己一般高,心里涌起复杂的滋味。

几天后,头曼在吃羊肉,那勇士经过头曼的穹庐,头曼请他吃羊肉,他轻蔑地一笑说,吃自己的羊肉,是你这样的人的事情,我只吃抢来的羊肉,我有那么多抢来的羊肉,吃一年都吃不完。说完,他怪笑几声走了。老匈奴恰巧在一旁,也怪笑着。头曼嘴里的羊肉没有了滋味,脸一阵红一阵白。

头曼几天都没有再吃羊肉,那勇士的话像钉子,让他头疼。他觉得前两年的他在沉睡,到了十九岁突然醒了,知道了很多事情,他想回到匈奴中去。至于小金人,他觉得现在不是找的时候,他相信以后一定能找到小金人。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匈奴,老匈奴笑了笑,一句话也不说。

头曼有些生气,想对老匈奴说,你把我带出来,却不管我,如果你突然死了,我连个明白话也听不到。但他看到老匈奴一脸镇定,便把话咽了下去。

头曼心烦,便到提兜河边来散心。河水发出舒缓的流淌声,他苦闷,觉得流水声变成了拳头,在击打他的心。

头曼看着远处的雪山,便觉得他回匈奴的路,像雪山一样遥远。他沮丧地低下头,河面闪出一片白光,他仔细看,白光是从涟漪上反射过来的,刺入他的眼睛,他的眉毛颤了一下。

他握紧拳头,眉头舒展开来。

河面上的涟漪仍在动。

他看着涟漪说,头曼啊,水的反光又不是刀子,你怕了吗?

说完,他把头扭向一边,自己回答自己,头曼没有害怕,他是匈奴,会怕什么呢?

他笑了,现在有意思的事情,就是自己回答自己。

很快,他又觉得无聊。人不能听自己说话,听多了,耳朵会出问题,会变得像孤独的羊。他想让自己高兴一点,但没有好事情,怎么能高兴起来?他心里像是有两只手,一只是高兴,另一只是不高兴,它们打来打去分不出胜负,他更难受。

他含糊不清地嘟噜了一句,意思是什么,自己也没听清。他生气了,索性把心里话喊了出来,头曼啊,你怕了吗?什么事情难住了你?

他的喊叫声刚落,身后有人应了一声,头曼,你是匈奴,不会怕什么,但是不应该走神。

头曼回过头,看见一个东胡老人向他走来。头曼要起身,老人示意他别起来。待老人在他身边坐下,他才看清老人很瘦,浑身的骨头像要撑破皮戳出来。老人的脸苍白,像不足一岁的小羊羔的羊皮。头曼觉得好像见过他,想了好一会儿,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老人发现头曼眼中有疑惑,便笑笑说,你这样看着我,我身上有你想看到的东西吗?

头曼赶紧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见过你很多次,但每次都因为离得远,你没看见我。你要说见过我,那就是在梦里。

头曼点头。

老人说,你不知道,人如果走神,比害怕还不好。

头曼的脸红了,在心里想,头曼啊,你还是没被驯过的马驹。心里这样想,但他嘴上却不说,而是诚恳地问老人,那怎样才能不走神,把不好变成好?

老人不回答,却问起另一件事,你的径路刀呢?

丢了。头曼的脸变得更红了。

找了吗?

找了,一直没找到。

你已经十九岁了,不能没有径路刀。

头曼觉得脸很烫,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才知道心里的东西跑到了脸上。他咬咬嘴唇,把脸上很烫的东西咽回心里。脸上不烫了,脑子便清醒过来,头曼问老人,你也知道我们匈奴的径路刀?

我知道你的很多事情,包括你是怎样从匈奴来东胡的,我都知道。

头曼的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

老人说,头曼,你听我说,你已经十九岁了,你不能留在东胡,应该回到匈奴中去,你是匈奴将来的大单于,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

头曼一惊,想说什么,但又什么也没说。

老人见头曼不作声,便又问,怎么啦,你迈不动回匈奴的脚步吗?你是缺力气,还是缺勇气?

我咋回去?头曼想说他还没有找到小金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老人看见头曼在犹豫,便说,如果你不知道怎么回去,就把双脚交给脚下的路,任何一条路都能带领你回去。

头曼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他想说出自己的不解,听老人为自己解惑,但老人冷冷地看着他,他便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他在心里叹息,头曼,你这是怎么了,心里连几句话也装不住,别人看你几眼,你的心就像裂开的奶桶一样,什么也留不住吗?

老人眼睛里面有冷冷的光,但并没有压到头曼身上,倏忽一闪便消失了。少顷,老人又说出了让头曼脸红的话,你唯一缺的是一把径路刀。

我有径路刀……是我父亲束拘在我六岁那年给我的。

但是你把它弄丢了。

我能把它找回来。

有这个决心就好,我相信你。说完,老人笑了,他苍白的脸变得像春天的百合花,头曼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便试探着问老人,以后我在哪里找你?

老人不接他的话,笑笑说,今天的见面就够了,以后没有必要再见面。

为什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