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而陌生的诗人

作者: 刘国鹏

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2000),举世公认的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和20世纪最为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生前以母语希伯来语相继出版了《眼下,以及别的日子》(1955)、《两个希望之遥》(1958)、《1948—1962年诗选》(1963)、《而今在喧嚣中:1963—1968年诗选》(1968)、《不是为了记忆》(1971)、《这一切后面隐藏着某种伟大的幸福》(1976)、《时间》(1978)、《伟大的安详:纷纭的问与答》(1980)、《恩典时刻》(1983)、《你从人而来,也将归于人》(1985)、《拳头也曾是张开的手和手指》(1989)、《开,闭,开》(1998)等十余部诗集,此外,还创作有《并非此时,并非此地》等两部长篇小说,以及若干短篇小说集、戏剧与儿童文学作品等。除以希伯来语写作外,阿米亥还偶尔亲力亲为将作品翻译为英文,如与著名诗人特德·休斯合译的《阿门》(Amen)等诗集。

也正是因为特德·休斯的慧眼识珠和力荐,阿米亥得以被国际诗坛快速接纳,并获得近乎明星般的礼遇。1965年出版的《现代译诗》第一期,特德·休斯将阿米亥的诗歌和波帕、赫伯特和沃兹涅先斯基等人的作品同期推出,并立即在英语诗坛获得极大的关注。此后,1966年,阿米亥受邀参加当时最时髦的国际艺术节——意大利的斯波莱托国际艺术节(Spoleto Festival),这也是阿米亥首次在国际舞台上亮相,并和奥登、庞德、金斯堡、翁加雷蒂、赫伯特以及特德·休斯等国际一流大诗人同台朗诵诗歌。次年,阿米亥再次受邀前往伦敦,与帕斯、奥登、庞德、沃兹涅先斯基、聂鲁达共同参加国际诗歌节。

耶胡达·阿米亥之于国内的读者和诗坛,可谓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诗人。

说他“熟悉”,是因为早在三十年前,傅浩、钟志清等人就从英语和希伯来语介绍翻译过他的作品。这些译作,甫一照面,皆无一例外地引起一片惊艳之声,后续亦不乏译者自觉参与到这一骤然间变得热火朝天的译介之中。

迄今为止,就成规模的译作而言,以傅浩的翻译数量最多,先后出版过三本阿米亥译诗选:《耶路撒冷之歌:耶胡达·阿米亥诗选》(中国社会出版社,1993)、《耶胡达·阿米亥诗选(上下)》(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噪音使整个世界静默:阿米亥诗选》(作家出版社,2016)。此外,尚有黄福海翻译的阿米亥的盖棺之作,也是唯一在国内出版的单行本《开·闭·开》(Open Closed Open,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还有澳大利亚华裔诗人欧阳昱依据美国学者、翻译家罗伯特·阿尔特(Robert Alter)编选的英译本《耶胡达·阿米亥诗选》(The Poetry of Yehuda Amichai,2015)转译的作品,该译本可谓集合了英语世界14位译者之努力与心血,中译本命名为《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阿米亥诗集》(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但所译并不完整,如《图德拉最后一位便雅悯的游记》(The Travels of the Last Benjamin of Tudela)、《阿赫济夫之诗》(Poems of Akhziv)和《阿赫济夫》(Akhziv)等三首长诗并未收录。

本人所依据的译本同样来自上述罗伯特·阿尔特所编选的英译本《耶胡达·阿米亥诗选》。该英译本共分11辑,从1955年的《眼下,以及别的日子》到1998年的《开,闭,开》,时间横跨三十余年。考虑到英译本体量庞大,为照顾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承受力,此次中译本仅选译了部分内容,约占原译本容量的一半略多。

除成规模的译本之外,尚有层出不穷的诗歌类或泛文学类刊物上刊载的或丰或简的阿米亥译作选辑,以及好事者在网络世界拼凑的“混装版”译作选。

说阿米亥“陌生”,意在说明这一事实:虽然有如上逾三十年之功,数十位译者前赴后继地译介,阿米亥的作品实际并未在汉语世界摆脱观光性的欣赏层次,除了对其诗歌作品的艳羡和赞叹之外,我们对其理解似乎未能再前进半步,更遑论其作品对当代中国诗人写作的借鉴意义和实质性影响。对阿米亥作品普遍的热烈反响和无力转换之间,呈现出某种醒目的尴尬和矛盾。

这一方面自然与译作的参差不齐和不尽如人意有关,事实上,不仅汉语世界的译者,即便是从希伯来语直接入手翻译的英译者的译作水平也同样参差不齐。我本人则尤为钟爱查纳·布洛克(Chana Bloch)的译笔,钟爱其译作的鲜活、细腻、微妙、含蓄和体贴。她先后和斯蒂芬·米切尔(Stephen Mitchell)合译过《耶胡达·阿米亥诗选》(1996, 2013),和查纳·克龙费尔德(Chana Kronfeld)合译过阿米亥的盖棺之作《开,闭,开》(2006)。

另一方面,则是我们通过现有汉语译作,深入剖析阿米亥独特的诗歌魅力和贡献,及其对当下中国诗人写作的启发,不仅力有不逮,甚或理解乏力。就个人有限的翻译经验和对阿米亥英文译作的理解而言,阿米亥之于中国当代诗歌界的借鉴意义尤为重大和迫切,这一意义相较20世纪80年代之后国内诗人曾热烈追捧过的里尔克、聂鲁达、希尼、奥登、布罗茨基、史蒂文斯和策兰等诗人不仅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并非因为后面几位不够伟大,而是阿米亥的诗歌作品所体现出的置身于东、西文明之间,古、今传统之间,新、旧语言之间,神圣与世俗之间的独特处境,与当代汉语诗人的身份处境更为肖似,更让人感同身受,并已毫无争议地树立起一座相似语境下的现代诗歌丰碑。

阿米亥之令人难忘,端在于其作品中所表现出的既大开大合而又清新自然的风格,奇崛而迅忽的想象力,丰富、彻骨的比喻,深刻的思想气质和悲悯平等的人道品质。其体验,仿佛你读完第一首,就迫不及待地期待第二首,读完一部作品,就按捺不住地渴望读完全部作品。这一冲动之不可遏止和经久不息,似乎只有青春期少男少女间魂牵梦绕的情书堪与媲美。伟大的诗作从来就不缺乏,但阿米亥的撩人之处却独擅胜场,即便面对任何熟视无睹的日常经验,阿米亥也总能发现其中直击心灵的神圣或不朽成分。在诗中,此类转换和点金之术比比皆是,轻松自如,信手拈来,其过目不忘和震撼如同我们第一次听说人类和果蝇的基因相似度高达61%时的那种惊愕、不可思议而又久久难以忘怀的心情。

下面,本人将根据自己对阿米亥英文译作的有限的阅读和翻译,试图指出阿米亥及其诗歌中的特异之处,以及有可能带给当代中国诗人与诗歌爱好者的价值和启发。

一、东西之间的心灵竞赛

据说在1973年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之初,全民皆兵的以色列大学生一接到参战通知,就开始整备行囊,里面除了衣物、一把来复枪,就是一本耶胡达·阿米亥的诗集了。这一场景想必对今天的读者而言极为陌生和罕见,因为古往今来的战争,从未出现过战场上的士兵们成规模地将诗歌视作战火中的慰藉的情况,况且,阿米亥的诗作也并非第四次中东战争中的政府配给品。而诗中的文字,并未理直气壮地叫嚣着要杀死敌人,甚至从不会为杀戮与死亡提供哪怕最简单的镇静剂。

要解释这一令人倍感惊奇的场景,恐怕要诉诸阿米亥作品中对于在东西之间流浪千年、无以为家的犹太人普遍心路历程的刻骨铭心的表白。阿米亥曾借12世纪的犹太诗人耶胡达·哈勒维之口说起犹太人在上千年的漂泊流亡中心灵和身份之间永恒的撕扯:

“我的心在东方,却居于极西之地”

那是犹太人的历程,那是犹太人在东西间的心灵竞赛,

自我与心灵之间,往与来之间,往而不来,来而不往,

逃亡者和无罪的流浪者之间。一场无尽的旅途,

……在身与心,在

心与心之间徘徊,死就死在两者之间。

——《犹太人的历程:变化即上帝,死亡乃先知》

诗人假借耶胡达·哈勒维的心灵叹息和悲泣,剖白出犹太人在东西文明之间、身心之间独一无二的疏离感,而且这一疏离感并不会因死亡而寿终正寝,相反,他们的死不过是这一疏离感的小小的路标,供后来者的灵魂在更加浩茫的疏离的荒漠中辨认漫无目的的前程。

历史上,从公元70年第二圣殿——犹太人的信仰摇篮——被罗马军队捣毁,到公元135年,犹太人被迫开始大规模地海外流散,从此,这一亚伯拉罕系三大宗教最早的源头——犹太教的子民们,这一地处西亚、被近代的欧洲中心主义者称为“近东”的民族和宗教同一的特殊群体开始了近两千年的漂泊和苦难之旅,其客居之地以欧洲为主,但在欧洲土地上的几乎所有王朝、国家、时代,犹太人总是因其异质性的文化和信仰身份而备受歧视与迫害,直至“二战”时期以“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形式将其推向极致的绝境:

他们的心在东方

他们的身体在西方的尽头。他们的身体在西方,他们的

心在东方,

就像候鸟一样,失去了夏天和冬天,

失去了起点和终点,他们飞来飞去

日复一日,直至伤痕累累。

——《这片土地懂得》

与在地理上的东西间备受流离之苦平行展开的,则是在身份认同的东西之间备受摧折撕扯的心灵之痛。即便像阿米亥这样,出生在“二战”时的德国,青年时期(1936年)返回巴勒斯坦参加英军的犹太人支队,后参加以色列独立建国,从表面上来看,似乎要比他的父辈以及过去两千年的先祖们幸运得多,但这一幸运,也仅仅限于表面。就地缘政治层面而言,建国后的犹太人似乎拥有了合法独立的国际政治地位,但是他们内心却早已结出一个硕大无朋的疤,这一疤痕由历经两千年的漂泊流亡累积而成,即便他们的身体停止了流浪,但他们的心仍在隐隐作痛,就像风停时,挂在篱笆上的空荡荡的塑料袋,因为风还会再起,永无止息,虽然那风是从过去吹来的: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因历史而疲惫不堪,

犹太人,二手,有轻微破损,议价出售。

并且世世代代眼望锡安。所有生者和死者

的眼睛全都像鸡蛋一样被磕破在

这只碗的边缘,

……

耶路撒冷会需要什么呢?它不需要一位市长,

它需要一位马戏团的驯兽师,手持长鞭,

能够驯服预言,训练先知急速奔跑

在一个圈子里绕啊绕,教会全城的石头排成队

以一种大胆、冒险的形式结束最后的宏伟乐章。

稍后他们会跳回原地

迎着掌声和战争的吵嚷。

然后眼望锡安,哭泣。

——《耶路撒冷满是用旧的犹太人》

因此之故,阿米亥将现代的犹太人,即他自己亲自参与建立的以色列国的犹太人,称为亚伯拉罕的第三个“虚构”的儿子以弗吉(Yivkeh,“神哭泣”之意)的后裔: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不仅仅是两个,

亚伯拉罕有三个儿子:以实玛利、以撒和以弗吉。

以实玛利第一个出生,是为“神听见”,

以撒接踵而来,是为“神欢喜”,

以弗吉最后出生,是为“神哭泣”。

没人听说过以弗吉,因他最年幼,

是天父最钟爱的儿子,

是在摩利亚山上被献祭的儿子。

以实玛利被母亲夏甲所救,

以撒被天使所救,

但却无人向以弗吉伸出援手。

……

《妥拉》上说是公羊,其实是以弗吉。

——《〈圣经〉与你 ,〈圣经〉与你及经文别解》

按照犹太人《圣经》的记载,“以实玛利”系亚伯拉罕和婢女夏甲所生,乃阿拉伯人的祖先;以撒乃亚伯拉罕的嫡子,为犹太人的祖先;以弗吉作为虚构者,实则以《圣经》中“以撒献祭”中的公羊为原型,因这公羊代人受罪,沉默不语,任人宰割,活脱脱近两千年来备受流亡迫害之苦的犹太人的形象,与《圣经》中所记载的为耶和华所宠爱的犹太人,即以撒的后裔的形象大相径庭。但是,阿米亥却执意要为这沉默的替罪“公羊”翻案,为沉默者献上赞歌,在共谋者——上帝、天使、亚伯拉罕、以撒——全都离场的空空如也的历史舞台上,他的诗作乃备受侮辱者的沉默的遗照:

《以撒的捆绑》中真正的英雄是公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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