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
作者: 杨秀学曲线之美
当我置身声名赫赫的从江加榜梯田一隅,眺望那依山就势,层层叠加,直上云端的梯田,我震惊了。对于加榜梯田,有人喻之为大地雕塑,有人喻之为旷野油画,有人喻之为天梯,不管譬喻如何,遣上雄伟壮丽、气势磅礴之类的词句,不会有人质疑。
但我觉得支撑这轴惊艳世人的画卷的,还有另外一种美,即曲线之美!这是一种大美。在村委会观看摄影图片,无论是春之邈远、冬之空灵,还是夏之葱绿、秋之璀璨,都无一不是以线性的美感冲击着我的视觉。每个视角与具象都让我流连,每一个时段都让我震撼。当朝阳喷薄时的金色铺漫开来,当加车河的晨雾自深涧幽壑缓缓升腾掠过田野,当夕照下梯田间的吊脚楼里升起袅袅炊烟,无一不是以线性的形式传达美丽。
月亮山绵延起伏,峡谷深切,坡度的缓急高低决定着梯田的大小形态。大者不过亩余,小则不足一米,俗称腰带田、碎片田,亦称“斗笠田”。因依山开垦,随山势地形变化而变化,造型便也各种各样,或弧形或拱形或椭圆形,若葫芦若琵琶似月牙,形态各异,像镌刻在大地上的生动符号,线条流畅,层次分明,晨昏四时更替韵律,呈现出千变万化、色彩斑斓的曲线美。在月亮山,曲线之美无处不在,加榜梯田只是一个缩影,此外还有裕民梯田、加水梯田、东朗梯田等等,不胜枚举,它们构成了纵贯百里的梯田长廊。从美学角度而言,月亮山区的梯田堪称一个宏大的梯田博物馆,展现了人类征服自然、向大地求生的壮举,诠释了人与自然和谐的生存之道。云南元阳梯田之瑰丽、广西龙胜梯田之雄浑、福建云和梯田之隽永,皆可在月亮山百里梯田画廊找到影子,而这里尤以气势雄伟为主基调。
百里,是一个地理性概念,人们对这个概念有某种崇拜心态。剑河县有“百里阔叶林”、大方县有“百里杜鹃”,这个“百里”并非精确的数据,而是用以传递壮观的信息、昭示伟岸的力量,置诸如此环境,人便会无限感慨大自然之美的磅礴力量。车行月亮山,百里梯田画廊跃入眼帘,会令人感到一种力量之美摇撼自己的灵腑。如果说,百里阔叶林、百里杜鹃是大自然给人类的馈赠,那么月亮山区的百里梯田则是人类与大自然的珠联璧合,是天人合一的极致表现。前者是自然奇观,后者乃特定地域农耕文明的人文产物。
这天,我独自漫步在弯弯曲曲的田埂,忘我地贴近这块热土。在田间的一隅,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倾听田螺吮吸吹泡的声音,泥鳅在田泥里沙沙移动的声响,捕捉着清风吻过垄亩新绿的摇曳,以及远处布谷鸟那一声声隐隐约约的清唱。
来到一丘腰带田埂边,遇到两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他们在躬着腰身料理田地。由于田地的进深逼仄,用牛耕犁无法调头,只能依靠勤劳的双手了。泥浆和汗渍将他们黑色的衣服点缀得像非洲大草原的花豹。我对老大爷说:“您老上来抽支烟,休息一下吧”。他“嗯”了一声,便洗了洗手向我走来,身后浑浊的水波一浪浪地追拥着他。那大妈微笑着看向她的丈夫,也看向我,在阳光下那笑容很是灿烂。上埂后,我心怀恭敬地递给他一支香烟,吞云吐雾中,我们聊开了。他不但会讲汉话,而且还有些健谈。我们聊了不少话题,家庭、子女、收入等。看得出他很满足,儿子、儿媳在外打工,收入还算不错,孙子大的已上了小学。这些年前来观赏梯田的游客很多,政府也在加大开发力度,不久就会有新的收入了。我说:“都这把年纪了,而且家里样样都有,怎么还不休息呢?”他说:“这片坡的田是不能丢荒的,不然就不好看了,游客也就不会来了。”他深吸了一口香烟,烟雾在口腔里回旋了一下,然后两股青烟从鼻孔袅袅而出,微风一拂,倏忽之间就飘散了。他继续说:“现在种田还有补贴,而且种多少得多少,都是自己的,实在太好了。再说稻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最珍贵的祖产,里面有不知多少代人的心血,我自己也种了一辈子的田,对这田有感情,实在舍不得撂荒。”接着他又猛吸一口烟说:“泥巴是不会哄人的。”泥巴不会哄人!我顿时沉默,并无比震惊了。是呀,青山不负人,人不负青山;今天我护林,明天林护我。从老人朴实的话语里,我感受到了曲线之美的又一层内涵。
这些年,有人提出农民退休的话题,我觉得这些人太“有才”了,但他们哪里懂得农村、农民呢?在农村,除非罹患疾病,没有人闲得住。劳动、种田是农村老人一生的事业。社会保障体系逐步完善,农村人到了一定年纪可以领取“退休工资”(养老金),但这不是他们全部的生活。另外在城市打工的子女,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因此,只要能够动弹,他们就会活到老做到老。在乡村,老人仿佛与土地签订了契约,终身与土地相依为命,他们是土地的守护者、庄稼的园丁,而土地是他们坚实的依托。为了尽量不给子女增添负担,他们都要老有所为,发挥人生晚景的余热。他们深深地懂得,只要镰刀割开了、泥土翻开了,就播下了希望。政治算术学派代表人威廉·配第说过,“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泥土容不下虚伪,也不屑于矫情。因而他们始终笃信泥巴不会哄人,始终敬畏土地,这样的执念将伴他们一生,直到人生谢幕,自己都已变成了一抔黄土。
农村人把希望播进泥土里,也把希望储进谷仓里。但凡走进苗乡侗寨,我们就会发现一大景致,那就是晾禾架,金秋过后,一排排挂着禾糯的晾禾架灿烂金黄,堪称最美丽的人间烟火图景之一。其实还有另一道风景同样让人感叹,即谷仓。千万不要小瞧了这小小的谷仓,其背后蕴藏着山民们朴素的生存哲学。为防火灾毁粮,谷仓都与寨子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确保粮食安全。2020年初夏的某天上午,我来到从江县东朗镇的加早村。和大多数寨子一样,加早村周边都是鳞次栉毗的谷仓。我在与村干部们的交流中获悉,这个村有四五年的陈谷,我不解其意。村干打开一间谷仓,里面堆有五堆谷子,之间用木板隔开。村干的手指从左到右移开,五年、四年、三年、二年到一年。村干部说先从五年的存谷子吃起,逐年依次轮替。过去天灾人祸(旱涝、寨火)来袭,都饿怕了,所以家家户户都在积谷防饥。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的道理,老百姓是看得通透的。村干部还说村民们很勤劳,丢荒的田很少。我眺望着远山,那层层迭起的稻田都已翻犁了,在阳光下像一册册书籍,在春天、在时代风云里一页页地开启。
心灯在希望中闪耀
在这个村庄,有一个让我永远铭记在心的故事。这个村叫加瓦村,属从江县加鸠镇辖下,曾经是一个深度贫困村。这个故事发生在该村五组白乓自然寨。
2020年春季的某天,阳光明媚。我们从村委会驱车沿着蜿蜒曲折的“村村通”公路前往白乓。十余分钟后,就来到了这个仅有14户50人的苗寨。两排砖木结构的新居,米黄色调,整齐划一地坐落在山坳的坪子上。我们来到当头的一户人家,并叩开了门。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出现在我们眼前。老妇人国字脸,身着半汉化了的衣服,头戴发巾,精神不错,但动作不甚利索,总摸索着,后来才得知是因眼疾导致双目失明了。我“扫描”了一下这个贫困户的居家环境,房屋面积约180平方米,屋里屋外窗明几净,门楣上贴有“教育光荣之家”牌子,干净的水泥地堆放着米、油等物品,屋里冰箱、电视机、洗衣机、电磁炉等家电一应俱全。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们落座。围着火塘,我们与主人家的话题便展开了。
主人家有两个儿子,哥哥李济帆、弟弟李国祥。他们从小命运坎坷、生活贫困,但通过政府的持续帮扶和自身不断努力,终于考上大学,在群山深处浓墨重彩地书写了知识改变命运的人生华章。
白乓距离大寨村委会五公里,距离乡政府所在地八公里,村里没有学校,需要到光辉乡去读书。由于山高路远、交通不便,加之组内同龄人少等原因,直到2003年9月两兄弟才开始一起入校读一年级,彼时哥哥已十岁,弟弟已八岁。由于距离学校有十多里山路,没通车,兄弟俩从一年级开始就只能住校。天有不测风云,2005年,父亲突染疾病去世,本就贫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全部落在母亲一个人肩上。然而,祸不单行,兄弟俩还未完全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又陷入了另一场困境中——母亲眼睛患上疾病,由于没有及时得到检查和治疗,视力逐渐变差,劳动能力也随之减弱。到2011年,母亲双目完全失明,生活无法自理,一家人生活更加艰难。
2012年秋天,面对家庭困境,经兄弟二人商量,十七岁的弟弟决定暂时休学在家照顾母亲、挣钱补贴家用。一年后,母亲逐渐适应了失明的生活,弟弟才重回校园。皇天不负有心人,2016年哥哥被贵州省黔南州师范学院录取,弟弟也于2017年顺利考入凯里学院。听村干部介绍,一直以来,这家人都是政府的重点帮扶对象,家庭主要收入来源为农村低保、教育资助、临时救助、社会捐赠以及其他帮扶资金等。
我们的话题饶有兴致地持续着,火塘里的木炭在熊熊燃烧,闪烁着快乐的火焰。一缕阳光从窗子斜照进来,照到那母亲的眼睑上。或许是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她下意识地用手背揉了揉,待她放下手时,嘴角分明挂着温馨的微笑。
第二年的暮秋,我来到榕江县计划乡的加宜村。我站在一个山坡上,向加鸠方向眺望。加瓦村离加宜村不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想,何不借此机会再次拜访一下加瓦,尤其是白乓呢?晴空万里,霜叶泛红,我们沐浴着秋天的阳光,在弯弯山道上驰行,大约是下午三点的样子,终于抵达了心心念念的白乓苗寨。进寨后获悉,哥哥李济帆已大学毕业,并应聘到贵阳一所小学任教。弟弟李国祥刚好在家。他带我们参观了寨容寨貌,还参观了他的居室。上楼梯时,他重新换上了一双拖鞋。我正要拾级而上时,他迟疑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当我的目光流转到他脚上的干净的拖鞋时,感到有些唐突了。我赶忙换上拖鞋,随他一起上楼。他的起居室就在楼梯口一侧,屋里干净整齐、敞亮,一侧挂着一排涤熨整齐的衣服,床头柜上摆放几本书籍,我走近一看,有大学的课本,有中外名著,没有明星杂志之类。整个过程中,他很谦逊,但目光里充满了自信,是心态阳光、内心世界装满了感恩之情的那种自信。窗户对着远山,巍巍群山在秋阳的朗照下,暖洋洋的。
曾经在某村贫困户家查阅档案信息时,发现一家祖孙三代数口人(包括媳妇),其名字让人诧异。按字辈起名,是我们的传统,字辈能分清辈分,是维系宗族秩序的重要因素,但这家庭成员的字(即第二个字)均为“老”,显然不是字辈。同行有位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颇是纳闷,我向他解释道,这有很多成因,比如无字民族、文明输入迟滞、交通闭塞、教育落后等等,最关键的是教育,这种现象在“两山”(雷公山、月亮山)腹地并不少见。有的村庄数十上百户人家,很多年来竟然无一名大学生。李氏兄弟的励志故事在山区有良好的效应,必将让这些都成为历史。李国祥,应该寓国富民强、国泰民安之意。李济帆,则让人联想到李白的名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诗言志,名字有时也是言志的,无论前路如何曲折,都要挂上云帆,横渡沧海,抵达人生的美好彼岸。
在他家门口,我正与镇村干部话别,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嘀咕声,因为是苗语,我听不懂,也就没在意。村干部翻译过来后,又让我倍受感动。大意是国祥的母亲说房间里还有一坛糯米酒、冰箱里还有蛮多肉,一定要我们留下来吃饭。我们婉谢辞行,当车子驶离后,我回头挥手告别,看到母子俩仍在门边,温暖的秋阳披洒在他们身上,我想他们的内心世界或许像绵亘的莽原那么辽阔、那么流光溢彩。苏轼《秋阳赋》云:“吾心皎然,如秋阳之明;吾气肃然,如秋阳之清。”洁净的光明一定照彻了那母亲的心扉,她虽然肉眼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但会把这些年的一切美好装进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用心去抚摸,用心灵透射过视觉的屏障,去拥抱光明!
后来我获悉,他们兄弟俩均已就业了。哥哥在贵阳市乌当区百宜镇中心小学教书,弟弟则供职于加鸠镇中心校,兄弟一同执鞭讲台,为国育才。他们本身就是活教材,一定能现身说法,实现好自己的人生价值,点亮莘莘学子的心灯。
平铺的丰碑
月亮山腹地有一个村庄叫党郎村,距从江县城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下辖于原来的光辉乡,后随光辉乡撤并入加鸠镇。据悉,贵州省最后一个通车的乡就是光辉乡。“决战两江、从榕出列”之际,好友周玉国被委派到党郎村担任第一书记。2020年初,我来到从江“督战”,他闻讯后约我到他驻扎的“前沿阵地”——党郎村看看。初夏时节,我应约前往,他向我讲述了一根电线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