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那
作者: 禹风一
成兹渐和方臻从加拿大买旅游票飞哈瓦那,走这条道不需要办古巴签证。
古巴?
他俩真不敢相信已置身古巴。机场开往哈瓦那市中心的中国造宇通大巴驶过青葱农田,也驶过一幢又一幢木平房,巴士上的当地人和那些木房子前廊里坐着的深肤色男女已淡淡提示着古巴风情,此刻,这风情尚未浓烈。
“你心里的古巴是什么样子的?”方臻头靠在兹渐肩上,青丝如瀑。
“很久前甘蔗园里的黑奴,棕色蔗糖;抽雪茄烟穿军装的切·格瓦拉;还有,黑姑娘们在不停地跳舞……”成兹渐回答,“你呢,你心里的古巴长什么样子?”
方臻轻轻笑了,伸出手,看自己纤长雪白的手指:“我比你有文化些,我想看看哈瓦那的建筑。古巴就是哈瓦那,以及住在哈瓦那的人。”
巴士停在市中心某处,司机下车打开行李舱,把他俩的箱子挪出来,接过方臻给的小费,道谢,上车。巴士开走了。
眼前景象登时叫成兹渐紧张起来。他俩站在十字路口,眼前是展现殖民建筑风格的广场酒店。酒店门口站下好几个长相粗豪的人,这些人正好奇地打量初来乍到的东亚人。
他们该是这老牌酒店的侍应生呀,至少有几个穿着酒店制服呢。
成兹渐猛拉方臻一把,俩人狼狈地跳上人行道,行李还搁在路边。一辆粉色老古董敞篷车驶过,发出很响的轰鸣,噗噗地喷射灰白废气,呛得方臻紧捂口鼻皱了眉头。
这时才懒洋洋走来一位棕黑肤色的矮壮光头,对他俩绽个笑脸:“先生太太是住我们广场酒店?订房了么?”他拎起路边行李,轻松地往酒店里走。成兹渐和方臻赶紧跟着。
老牌酒店气派不凡,大堂旧而不破,有一长排希腊柯林斯石柱,高敞古朴。大型枝形吊灯照亮繁复的天花板图案,到处是紫红纹大理石的柜面和壁炉……老派西班牙风格带点摩尔遗韵,这场面够人好好看上半个来小时。
大堂中心有咖啡座,石柱边搁着旧钢琴。
前台验过他俩护照,递上重重的铜牌老钥匙。那光头推行李车来,领他俩到老式的电梯口。电梯哐当哐当,经很长时间的“旅程”,才从大堂到达二楼。
二楼门厅宽敞极了,正对电梯口的高墙上镶着一只兽头;墙刷成白粉色,被两边延伸出去的长廊起始处的大玻璃窗映得闪光。方臻说:“嘿,这儿同电影《走出非洲》里的总督府有点像”。
他们踩在陈旧厚地毯上,成兹渐疑心那地毯的年龄至少有七八十岁,不但磨损处显旧,修补处竟也“古意盎然”。光头侍者笑说:“我出生时这地毯已经旧了。”
旧是确凿无疑的,旧而不破,或细心修补,陈旧仍可延续。
终于踏进客房。他俩对房子的欧洲制式并不觉得稀罕,这自然是西班牙风格,十七世纪的审美。盥洗设备能镶铜都镶铜,当初抱定了持久的打算,如今却一眼看出老旧之物的不舒适和不整洁……方臻塞了小费,光头起劲地道谢,退出去又敲门:“先生,太太,请到大堂享用欢迎你们入住的免费饮料。”
他俩轮流梳洗一番,面目顿觉清爽。成兹渐打开用铁栓拴住的木格窗户,推开百叶窗板,马路上的纷乱声浪和着糟糕透顶的汽车尾气倏然涌入,只好马上又关紧。他依稀看到小马路对面那宾馆同样有古色古香的墙面和窗户。
“我们已在哈瓦那市中心,那么,猜猜,一走出酒店能看见什么?”方臻的兴致来了。
“殖民帝国经美西战争垮台,再历经古巴革命,然后是长长的卡斯特罗时代,哈瓦那五十多年来没钱维修,辉煌一时的大批楼房听说已面临局部倒塌,我们得看看!”
“是啊,”方臻打开译成中文的法国旅游书,“我做了功课了,就来看哈瓦那的旧,看它的颓废,看它在倾颓中唱歌跳舞,嗅嗅雪茄烟的臭味。”
“毕竟我去过印度旅行,对殖民地弃城的破旧,我不至于太受刺激。”成兹渐打个哈哈。
走出宾馆,没几步路就到中央公园,公园无围墙,满是椰子树、雕像和鸽子,没游人流连……其实它是个长方形的街心花园,四周环绕着殖民时代的老建筑。
天气潮湿炎热。
他俩紧走几步,从各种老古董汽车、三轮马车和大声交谈着的行人中穿越马路,进入街心公园。若顺着主教大街走,就能到达旧城的入口。
街上那些古董级的美国汽车都特意翻新过,黑肌肤的司机戴着墨镜招徕游客。不时有游客坐上二十世纪上半叶型号的福特、雪佛兰或凯迪拉克招摇过市,挥舞手臂尖声喊叫。几个老宾馆门前小路上都泊满五颜六色亮晶晶的车。懂车的游客不坐车,他们付钱看看老跑车的车门,他们管这叫“鳍”……
打开地图,成兹渐提议先去普拉达街,一则要换点古巴比索,二来可找个小咖啡店,喝一杯提提神。方臻连声说好。
没想到才经过左手小街右拐,嘶哑的爵士乐就像绕上身来的蛇,裹住了他俩的脚步。
是个敞着门面的小店哟,有黑旧的木板墙,恰坐落在拐角上,从四条街上都能看见店堂。
乐队有三个乐手,五十来岁的干瘦老头把着萨克斯管,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搂贝斯,还有个三十多岁的管打鼓。这三个把爵士乐奏得亮堂堂,像流淌着金光,叫听的人畅快之至。
成兹渐一看店里坐满了本地人,老板娘已在朝自己微笑,里边离小乐队最近处还空一张小圆桌,就问方臻想不想坐这儿喝一杯。方臻心花怒放。
喝什么呢?才到古巴,才到哈瓦那,就算酒单递上来,也不太能弄明白。方臻嘲讽地凑到他耳边:“第一杯要喝莫熹朵,算我们给海明威面子。”
是的,当然是喝着莫熹朵听爵士乐!他俩看那乐队,乐队本来面无表情自顾自的样子,现在热情起来,边奏曲子边朝他俩点头微笑。
“好听,”方臻说,“哎呀,太美妙了,我终于到了古巴!”
成兹渐接过老板娘送来的两只玻璃杯,低头看,满是冰纹的冰块和碧绿薄荷叶,鹅黄色柠檬片弯月形插在杯口。
方臻尝尝,不太满意:“朗姆酒的酒味不重嘛。”
成兹渐对那黑瘦的老板娘笑,老板娘走来;他客客气气央求说:“多一点朗姆嘛,再多两片柠檬。”
之后浑身毛孔就海绵般张开了,贪心地吮吸哈瓦那的声色。
爵士乐真是好的,民间演出比专业演出更本色,那调调儿直达肺腑。偶尔空降的游客么,就爱听那种磨砺个没完的呻吟般的乐段……
小伙子乐手走来请成兹渐和方臻点曲,他俩对曲子不熟,方臻就说“来一曲特别哈瓦那的”。小伙子竖起拇指对她点头,退回去摆弄。乐队一起静默了几分钟,忽然爵士失了那欢快情调,咿呀起声,渐有泣诉之意……
他俩抿着冰汁,各自用心,听见黑夜里乌鸦飞起的弧线,甘蔗地里男女分别的眼神,朗姆酒那种潮汐般的冲劲;听见饥饿在胃壁上磨蹭,母亲为挤不出乳汁流泪,贩奴船在波涛上往水里丢弃尸首,黑白混血儿照着镜子使劲眨眼,有人拼命在迈阿密和哈瓦那之间的海域里浮沉……
连那些本地人都停止了随意交谈,肃穆地望着乐队。老乐手坐在高脚凳上,虾米一样弯腰,往他的萨克斯管里送气;贝斯把低音送得像赶去抚摩听众的主动脉;打鼓的沉着地隐身曲调间,不让自己的鼓点探头,把鼓声裹在里面……
曲终,众人鼓掌。方臻说:“真好,只不知这曲子什么名字,西班牙文我们不懂。”
成兹渐掏出钱包,让老板娘来算账,机场换得的比索不多,付账该够。两杯莫熹朵一共要了十二个游客比索,成兹渐给了十五个,朝乐队指指。
他俩走到街上,还回头看,乐队都朝他俩挥手,吹奏轻快的曲子。
方臻拉起成兹渐的手:“我们才到,这饮料价格肯定贵了。不过,很值得。”
成兹渐点头:“第一天见哈瓦那,肯定不能计较钱。我们的游客比索一个能换当地比索二十多个呢,这和从前老外用‘兑换券’是一个道理。”
眼前出现哈瓦那旧城了,千真万确:楼房全西班牙式,哪怕腐坏落脱,缺损了细节,仍看得出当年曾极具雕饰感。哈瓦那用五十多年革命建国的勇气改变了殖民帝国的奢华外貌,像把街道扔进海底浸了一代人的时间才捞起放回原处,华美楼宇集体破碎、朽烂,楼体各处是乌黑的任其败坏不加维护的朽迹,然而,即便乞丐鹑衣百结,旧日气派还在,若让近视眼们来参观,或许他们中有人能忽略表象,看见暗淡笼罩下昔日华楼秀堡那恋栈的灵魂……
大概就这么个街景。
“太不可思议了,时间被放纵到这种程度。”方臻叹息。
“是啊,我简直想抓住每个哈瓦那老人问问,这里曾怎样纸醉金迷!美国人赶走西班牙人之后,以及二战之后,哈瓦那都曾妖艳好一阵子,成为美国人南下的乐园。”成兹渐从背包里掏出佳能Pro-1相机,对着四面八方一阵咔嚓。
他俩现在终于确信自己来到了闻名已久的哈瓦那,正钻在哈瓦那的心脏里逡巡。还有那么一点未消化的时差,由于旅途劳累,渐渐有点上头。
眼前出现一个酷似意大利万神庙的旧殿,罗马柱朽坏得添了毛茸茸的表层污渍,黑处像用中国毛笔蘸墨写意过,是干硬菌群造成的效果吗?不过,这殿殿外挂一个牌牌:货币兑换所。
他俩跑过去,穿过大罗马柱,殿没设门,像个集市那样敞开着,远远望见以大片玻璃隔开的兑换柜台。两个穿警卫制服的男人走来,既有礼貌又像没礼貌:“先生夫人,女人不可以进去。”
女人不可以进货币兑换所,这是什么道理?成兹渐有点恍惚和狐疑,觉得时间在眼前哗变。
“那单身女人要换钱咋办?”他问。不过,对方像只会说那么一句禁止人的英语,听不懂其他,嘟哝着西班牙语。
来了个穿破西服的黑瘦小个子,身材像比照世界标准缩减了一号。他低声说他是货币经纪人,请成兹渐同他进去。
成兹渐说必须允许太太一起进,钱是她的。
“她的钱交给你。”货币经纪人客客气气,“太太请这边柱子下看风景。”
方臻放弃了,说自己可以等一等。
成兹渐随货币经纪人走进大殿,大殿有阴暗庞大的拱形圆顶,燕子从圆顶上的巢里细碎地翻飞出去。他可随意找个办公桌坐下,只要告诉那经纪人换多少加币,经纪人会算个数字出来,并告诉客人他要收多少手续费。
成兹渐抬头眺望方臻,她正举着照相机朝街头拍照;这里兑换的比率好过机场的,成兹渐就换了五百加币的游客比索。他不用把钱交给经纪人,而是随他去那玻璃柜台,里头的男人数钱,经纪人拿掉他的手续费,把余款交给客人。
“为什么女人不能进来呢?”成兹渐最后想讨个答案。
小头小脑的经纪人耸了耸肩:“步行街上有银行的自动取现机,女人可以到那里排队刷卡。”
成兹渐出来,对方臻笑笑:“至少你站在外头还安全。”
方臻说:“岂有此理,男女有别,所以这里这般破落。”
成兹渐笑:“贵妇人不能碰肮脏的钱,必须由男仆出面经手。”
方臻低头摆弄照相机:“这倒是个好解释,可惜当不得真。我们现在有比索了,去干些什么好事?”
他俩抬头,都看见了导览路牌:前头不远就是海明威爱下榻的酒店,据说海明威正是在逗留那酒店时发明了他的饮料莫熹朵。
成兹渐和方臻还没谈及婚礼,他俩同各自圈子的朋友同学们有点区别,就是性格都有些“独”。所谓独是一种怎样的况味?他们自己也讲不清,大概便是一个劲地要顺着自己心意过活吧?
如碰上不能顺心如意的事,他俩都很快会想办法退出。世上任何事其实都能以变通的方式退出,退出了就同你无关,再烦不到你。
若碰到看不顺眼的人,他俩不会主动去交际的;对于关节上重要的、避无可避的人物,打起精神赶紧应付了,转身却惫懒。哪怕最后没办成该办的事,他们也各自会原谅自己:若是上天给人出难题,也许上天并不希望事情成功。
成兹渐认识方臻时间不长;方臻能跟一个男生结伴远游,最吃惊的看似是她妈妈,其实是她自己。
至于出游的目的地,成兹渐对美国毫无兴趣,方臻听见他喜欢印度、古巴和巴西这类旅游目的地,觉得事情十分浪漫了,合得自己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