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结局
作者: 东来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我想永远活下去。
——三岛由纪夫
1
2019年4月,我在东京郊外的多磨灵园寻找三岛由纪夫的墓,文青攻略上说凭吊应来此地。墓园很大,清晨罕有人至。转过一角,只见远处一个墓碑前鲜花簇拥,走上前去,墓上大字——平冈家之墓,除去鲜花,墓脚还放着一本中文版《金阁寺》,书页被露水打湿,卷了边。我在墓前站了一会儿,禁不住去想如果三岛没死,已是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了,按照他的说法,衰朽和苟且违背了美的意志,站在了美的对立面。我无法想象他老去的面孔,只觉得这个人向来是青年,在衰老追上他之前,带着他引以为傲的强健身体死去,定格,所以他那双过分矍铄的眼睛永远不会沾染上老者的慈祥。
“肉体的本质就是死亡,肉体被置于时间之中,无非是为了证明衰老与毁灭。”他在《天人五衰》中如此写道,书名也透露着他对衰朽的恐惧,即便是得道天人在寿命将近时,也会暴露种种丑态——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污、不乐本座,这些都是他不能忍受的。这个极度的“自我中毒症”患者,在作品中处处显示自己的死志,散播自己的死亡信息,甚至摹写自己死亡的场景,使他的终局成为戏剧的高潮而谢幕,一生闭环自洽,和他引以为傲的文体映照呼应。
我以为三岛的自杀是必然的,即便平行时空也不会存在一个正常老去的三岛,而大概每个时空里的我也会在某个清晨站在他的墓前凭吊。
我阅读三岛由纪夫始于高中时偶遇的一期《书城》杂志,其中一篇文章写三岛由纪夫自杀始末,那些细节令我印象深刻——他切腹自杀,介错之人三次失手,搞得三岛由纪夫血流不止、痛苦不堪,一度想咬舌自尽,最后换另一个介错人才终于将他的头砍下。当时的我对日本历史知之甚少,既不知什么叫军国主义,也不知道人为何要切腹,只是被这血腥所震惊,因此记住了作家的名字,而后在书店寻得一本《金阁寺》,带回了家。这本书我大概读了六七遍,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是着迷,不仅为故事着迷,也共情着故事中人物对于美纠结的毁灭心理,被作家强大的论辩能力说服。只是我并没有一座辉煌得令我自惭形秽的金阁寺,这种少年心态很快过去了,在经历成长和见识了更多作家后,三岛由纪夫在我的作家地图中重要性逐渐下降,三五年间我陆陆续续读了他被引进的所有作品,也阅读他的传记,如果碰到别人对他的评述,还要仔细比对自己对他的看法,但我很难公开说自己喜爱这位作家——我并不觉得他多伟大,却深为他的死亡和死亡中的象征感到兴奋,觉得以血自沐的三岛才是完成态,并且以八卦之心反复探究过他的私生活和精神世界。
“你怎么会喜欢三岛呢?”
“他死得好。”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
他确实通过死亡仪式完成了他梦寐以求的永生,并且亲手为自己所有的作品覆盖上一层魅惑的血红之色。在谈论他的任何作品时,我们都不得不先谈论他的死亡,很多其他自杀的作家其实并没有享有这个待遇。每想到这点,我脑中就浮现出三岛那掌控一切的令人不安的笑容。
2
在市谷陆上自卫队,保留了三岛由纪夫和盾会持刀闯入,在门框上劈砍的刀痕,据说还有指示牌引导,俨然一道文化遗迹,而非政治遗迹。此事我在杂志,在书本,在照片上,在视频中已经一遍遍确认和感受过,如同亲历。这是他筹谋已久的一场鲜血仪式,是他辛苦攀登的终点,命运的收束之日,华丽的谢幕表演。
1970年11月25日上午,三岛交付了早已完稿的《天人五衰》,便正式赴死,这样的安排明显具有深意。前一天,他还带着疲惫的神情向他的父母告别,并提前准备了一些解释的文字,待他死后请妻子瑶子寄给自己的朋友,其中甚至包括远在美国的友人。他还通知了自己的记者朋友们,请他们一同见证他的重要时刻,却没对他们说明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穿着色彩鲜艳裁剪合身质地良好的盾会制服,独自站在自卫队的天台上意气风发地发表演讲,印着檄文的纸片哗啦啦飞向人群,台下是赶来的自卫队成员,喧嚣震天,士兵们交头接耳,各种汽车笛声混作一团,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他,他也不负众望,卖力表演。直升机的呼啸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人们只能依稀听到他的叫喊。
背对人群之前,三岛大呼:“我们要保卫日本!日本的传统!日本的历史!日本的文化!……天皇陛下万岁!”迎接他的是一波波反对和厌恶的声浪,他大概未曾想过会是这样的场景,期待中的英雄时刻并未实现,不免感到失望,然而死却是箭在弦上的事——他用一把胁差插入腹部,划开了一道十二公分多的伤口,而后由人砍下他的头颅,好像他这四十五年短如焰火的生命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画面血腥,川端康成看了一眼差点晕倒。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虽然他总是说死的事情,没完没了地说,不分场合地说,可是真正来自彼岸的死气却很晚才出现,他的决心来得很晚,却压倒性地灭绝了生念。
何至于此,我不禁发出庸人之问。
回到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之作,半自传小说《假面的告白》,这里面藏着他早已放置稳妥的答案,这部他二十四岁写成的作品甫一问世,就成为当时人们讨论的热点,这是一部绝对以三岛的内心世界为中心的自恋小说,虽然记叙的是童年和少年事,但是他已经为自己的最终结局埋下伏笔。
三岛由纪夫是无师自通的精神分析大师,他对自己童年生活的描写,直指原生家庭对性格的塑造,翻检记忆中的每一块石头,寻找自己思想的根源。在《假面》中,三岛详细描述了自己幼年时如何被控制狂的祖母圈禁在一个散发着病痛和酸腐气味的房间里动弹不得。“出身于旧时豪门的祖母,憎恶和蔑视祖父。她狷介不屈,有着某种狂傲的诗的灵魂。经年不愈的脑神经痛,绕着圈子,切切实实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也为她的理智增加无益的明晰”,她将家族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因而从三岛的母亲手中夺走了三岛的抚养权。幼年的三岛被封锁在荒芜而狭小的空间之中,身体孱弱,终日不得与母亲相见,没有同伴,不能玩耍,不能出门,也没有孩童的玩具,不得志的夏子又不停地向他灌输过去家族的荣光,讲天皇和幕府,讲大名,讲泉镜花,讲俳句,讲歌舞伎,旧时日本的精神蕴藏在她低沉的嗓音之中,款款输入三岛的头脑,种下古典和浪漫的种子。
这种不寻常的童年生活,孤独、封闭,被排斥在正常社会之外,让一个聪慧的儿童不得不过度关注自我,辨析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沉湎于幻想,患上“自体中毒”,这或许是三岛自恋的源头。但是,与祖母夏子的朝夕相处,也让三岛得到了一项特权,即他早早获得了穿行时空的能力,继承了一个老者的记忆,甚至于一个古老家族的记忆,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真是一份厚礼。
夏子带给三岛双重矛盾的个性,一方面他个性强硬,行动力和意志力都如武士一般惊人,对于名利的渴望尤为强烈;另一方面,他又有一部分过度纤细敏感,有无法填补的匮乏、空虚和自卑,自毁倾向和完美主义。这些都被他写入了自述之中,也不停地在他的生活和作品中天人交战。
感性的过度发达,自然也会有对记忆的过度阐释,在《假面的告白》中,三岛说自己对死亡的追逐早早开始了,甚至在儿童们一起玩的打仗游戏中,光是扮演中枪倒下的士兵就已让他初尝了死亡的魅力。可是这样的游戏,几乎每个孩子都玩过,体会过其乐趣,甚少有人将它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唯他这样一个已经被死亡主题魅惑的作家,才会在日后回溯时将这两样关联不大的事情联系起来。
三岛在《假面》中流露出太多对死亡的迷恋,但那究竟只是模糊的浪漫幻想,离付诸实践还很远,况且那个年代的日本作家大多笼罩着一层死亡的阴翳,被困于精神苦闷,死亡本来就是日本文化之中不得不谈及的话题,三岛并非特例。而且精于人事的三岛也很明白当时文坛和读者想要看到什么,《假面》是三岛由纪夫在记忆之中刻意寻找到的拼贴,凿出的雕塑,用以确立的是自己日后作家的面貌,他非常清楚这本书作为自己明确的起点,日后的读者一定会到这本书中找寻他思想的线索,那不如提前梳理和总结,把这个矛盾的自我用更极端剧烈的方式呈现出来,用以勾勒自己的独一无二。他太明白读者想看到什么了,因而将真诚和虚伪混杂在一起,做了一次表演。不过,“死亡”和“牺牲”相结合的意象已经在三岛的小说中确立下来,而后在他的每本小说都或主或次地闪现。
三岛自己也坦言,写完这部小说之后,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至少,在一开始,生死作为一个问题,三岛的答案是偏重于生的,但是他又嵌套了“死亡”的可能性。
从文字中去感受作家的精神状态难免失之准确,可是三岛用大量的心理剖白给出线索,使人不禁要与他心心相印一下,我大概知道,三十五岁之前的三岛并没有那么明确的死志。
《金阁寺》中,沟口原本准备火烧金阁之后自杀,结束自己和金阁无休无止的纠缠,却在最后关头决定活下去。小说《爱的饥渴》《潮骚》《禁色》简直散发着甘美而危险的气息,这些都是来自阳间的作品。
真正令人不安的文字是《忧国》,以圣徒般的口吻描绘一位错过二二六事件的年轻军官夫妻自杀的全过程,文字香艳又整肃,就像一件装饰过度的军装制服。自杀成为了一件洁净、优美、神圣甚而愉悦的表演,而且和情欲紧紧纠缠。他详细描绘了切腹的感受:刀是如何划破皮肤的,血如何渗出,肠子与刀的反弹,肠子如何从腹中脱出,以及持续剧烈的疼痛。那段文字,仅阅读就让人冒冷汗。切腹成功的人不可能给三岛传递经验,因为他们都死了,这段近乎真实的感受一定是三岛内观所得,按照他的性格,说不定还操演过一番,他对切腹之痛不仅有准确的认知,还有强烈的渴望。如今来看,这篇小说如果不是关联着三岛的死,它其实十分拙劣,里面的人物如同美丽的木偶,仅是为了满足他对“以死谏国,切腹自杀”一事的想象,包裹着“崇高英雄主义”的死亡何其动人,何其吻合他泛滥的浪漫主义——为一个崇高虚无的目标交付性命。
文中人的心声,毋宁说是三岛的心声——
自己忧虑的国家,依旧在这个家庭四周杂然而广泛地扩展开去。自己就要为它献身了。然而,自己不惜毁灭自身所谏诤的这个巨大的国家,果真会对自己的死回首一顾吗?这个且不管了。这里不是华美的战场,是个对谁也不夸示功勋的战场。这里只是灵魂的最前线。
死亡的意象终于开完了花,结出果实,他不仅嗅到了死亡的香气,还看到了具体的形象。他对自己的精神进行提纯,找到的解药就是切腹自杀。
《忧国》写就于1960年,此时的三岛声名正隆,却也在精神危机的边缘游走。他的长篇小说《镜子之家》在评论界铩羽而归,正面临江郎才尽的质疑,他自己对这部作品寄予的厚望全部落空,这是他在写作上第一次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此事触动了他敏感脆弱的神经。而战后日本社会平稳中却涌动着不安,政治上的回缩却步让三岛感到日本民族性的缺失,快速现代化也带来深重的割裂感,现代生活的平庸和古典的浪漫无法调和,而精神上倾向古典浪漫的三岛由纪夫体会到了幻灭虚无和无所凭依,在三岛看来,战后的日本并没有完成日本精神的重建,恰恰陷入了西方现代文明的陷阱,丧失了自己的个性。他对此嗤之以鼻,借由《镜子之家》的人物说:“要么相信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要么相信世界已经开始崩溃。”
1966年他在一次电视采访中面无表情地说道:“里尔克说,现代人与浪漫的死亡全无关联,在一间间窄小的病房中,就像蜜蜂死于蜂巢。无论是生病,还是车祸,这些现代性的死法毫无戏剧性可言……我们生活在一个英勇就义不复存在的时代。”
现代生活里包裹着的空虚与无力在三岛由纪夫这里体现得过于强烈,尤其是《镜子之家》这个作品里,他反复摹写的是一个热闹却灵光消逝的世界,人们庸庸碌碌,高尚不复存在,现实苟延残喘。《镜子之家》中的主角最终走向了肉体和精神的毁灭,毁灭成为日常和真理。
整个20世纪60年代,三岛由纪夫在各种场合说到自己赴死的决心,他的言论越来越悲观低迷,作品和面孔都浮泛着苍白的死气,读到《奔马》和《晓寺》,我只觉得自己行走在三岛所织成的死与美的癫狂迷障之中。《奔马》中,象征着理性和秩序的本多逐渐趋于崩溃,屈从于无理性的浪漫,勋杀人之后自杀的场景让我觉得心胆俱寒,这两个角色之间的互动不能不让人想到这就是三岛的自身心灵写照。作家在读者的面前堕入深渊,读者比作者更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