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南京记

作者: 栾文胜

第一章 余庆生

我坐在屋脊上,看南京城连绵不绝的屋顶。日本人的飞机轰响着飞过去,大地震动,街上的人都惊惶地躲向一边。表哥阿三正推一个小车,满头大汗,抬头喊,庆生,下来。院子里,柴崎幸和妈妈正在晾衣服。里屋,邱老板也扯着嗓子喊我。我知道,他又要让我去老太太那里了。他家老太太住在雨花台,从这里过去,要走老远的路,几乎要磨掉我的脚板。每次看我不太情愿,邱老板总皱着眉头,向我表哥埋怨。阿三,你这小弟,不行啊。于是阿三便跟邱老板说着软和话。邱老板是那种典型的南方人,小小的身材,站在那里,短小精悍;他媳妇倒是很魁梧的样子,不像江南女子。

阿邱,快点,前面又来客人了。邱太太说,还有你,阿三,净给我偷懒。表哥刚要辩解,邱老板忙冲他摆手。然后邱老板看向我,指指院子角上一个小小的布袋。庆生,里面有豆子,还有给老太太带的两块糕。正说着,邱太太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邱老板和阿三像是躲暴雨般跑回了屋子。临到门口,邱老板忍不住转过头来,尖着嘴嘱咐道,快去快回啊,路上不要偷吃。我没理他,径直到了墙角,拎起布袋。墙角的阳光下,蚂蚁在排着队,蜿蜒曲折,像是一支逃难的大军。我仰脸看看天,没有飞机的天空,飘满了白云,像平常一样。鸟飞过的时候,一声不响。

后院,柴崎幸正和妈妈一起绞干衣服。水在脸盆里跳跃着,像是透明的鱼。她扭过脸,笑,也不作声。倒是她妈妈笑着看我,说,邱太太又骂你了?柴崎幸的妈妈长得很好看,只是有些苍白。见我没说话,她便笑着转回脸去。我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慢待她。柴崎幸也现出了不高兴的样子。于是我便说,邱太太骂邱老板和我哥呢。柴崎幸笑了,腾出手,抹了下额头。我刚要再多说两句,见她脸上现出了慌张的表情。转脸一看,见邱太太正膀大腰圆,抱着胳膊,像个门神似的,站在那里。庆生!她嗓门尖利。

我背上包袱,冲出了院子。

街上人来人往。人力车夫拼命拉车。街角的仁和饭庄门口,已经垒起了沙袋。童老板正在二楼阁楼偷偷往下瞅,像一只老鼠。沙袋前,一个胖胖的黑礼服男人在和一个军官说话。不远处,停着一辆黑亮的小车,里面坐了个打扮入时的小姐,岁数和柴崎幸差不多,只是眼里有很多傲气。她不屑地瞥我一眼,然后目光高傲地转开。倒是她家大黄狗看着我很亲,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后来我才发现,它不是喜欢我,而是喜欢我背的包袱。更确切地说,它是喜欢我包袱里面的好吃的。

厚朴,回来。女孩叫。于是那狗便把头缩了回去。

我感叹连狗都有这么文雅的名字,像个教书先生。女孩说,爸,还不走,要晚了。于是那个胖胖的男人转过脸,看着我,说了句,小叫花子,想干吗?站在沙包工事边的当兵的赶忙举枪对着我,于是我便一溜烟跑了,脚板疼都顾不上了。

老太太自己在家,坐在床头吃点心。见我进来,她呵呵一笑。庆生又来哩,又送点心来了吧。上次你送的还没吃哩。我一看,点心都长毛了。奶奶,都长毛了。我说,吃了坏肚子。听我这么说,老太太笑了起来。你个小王八蛋,真鬼,是你想吃吧。没门。说着,吧唧着瘪瘪的嘴,用小眼瞅我。

庆生啊,给奶奶舀瓢水来。听见没。

我放下布袋,飞跑着去给她弄水。在灶间舀水喝时,我看了眼水缸里自己破碎的影子。扭过脸,见老太太正在吃新带来的点心,忍不住说了句,邱老板说了,点心太甜,让你少吃点。

轮不着他当家。他一个倒插门的,没他说话的份儿。说完,老太太伸手翻弄袋子。边翻边说,他就是心疼我吃好吃的。还让我吃豆,这不是要害我吗?我哪有牙?

豆子是邱太太让带的。我说。

于是老太太不作声了。过一会又说,还是闺女心疼我。聊了没一会儿,老太太便打了个哈欠。缸里没水了,去井里提水去。她说。我忙跑到缸边,看了看,说,还有老些呢,多半缸。老太太脸上现出不满的表情。我赶忙挑着水桶出去。身后,隐隐传来老太太的嘀咕声。和阿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偷奸耍滑。

巷子口的井台处,几个人在讨论这些天的形势。一个破衣烂衫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像是要拼命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拢到他身上。知道吧,国军早就在紫金山上了。你看山上,到处都是树,其实,每棵树后头,都是一个兵。周围有点头的,也有摇头的。我站在那里,拄着扁担,看着巷口的几个大闺女小媳妇。她们有的纳着鞋底,有些就是在那里,互相调笑,仿佛没有发生什么似的。我觉得,这些天,南京城拥挤了很多,风中弥漫着一股股体臭。哎。一个人忧心忡忡,叹了口气,也不知他在担心什么。可不,乡下人都快把南京占了。另一个接过来话茬,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人。

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太太又吃撑了,像一只肥猫似的坐在炕沿,双手扶着肚子,呼哧直喘。见我进门,她脸也不转,只是眼睛往边上瞄了一下说,剩下的点心,你吃。我这才看到,桌上有两块长了毛的点心。我擦了擦,塞进嘴里。

好吃不?

好吃。我说。

点心到了嘴里,就化了,随着口水一下子咽到肚子里。然后,老太太就像一座神像似的一动不动了。我有些迟疑,不知是该在这里继续留下来,还是要回到邱老板的店里。从根上,我还是喜欢在老太太这里,虽说唠叨些,但毕竟还是轻松的。

街上人都咋说?老太太突然问。

我愣了下,方才意识到刚刚是老太太说话。因为老太太身子没动,嘴也像是静止的。

都说日本人快打到南京了。我说,他们从上海一路追,跑得老快。

还有呢?

还有,现在南京都快成乡下人的天下了。到处都是逃难的。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鼻子皱了皱,眯着眼睛,像是在想事儿。我的烟袋锅呢?她说。算了,把水烟袋给我。

老太太抽着水烟。咕噜咕噜,很像一个老猫在打呼噜。

窗户外面,阳光洒落进来,照在老太太的背上,也照在我的脸上。

见着国军了么?她问,嘴里含混不清。

今儿没有。我说。头两天见了,好些,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路,震得地都抖。老太太咧着瘪瘪的嘴,笑了。眼睛还是眯眯着,睁不开的模样。你看,庆生,是吧,咱国军,都是个顶个的。小洋毛子,就跟猴子似的,有雀目症,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见了太阳,眼前一抹黑。

我坐在条凳上,看着老太太黑暗中的脸,和从那个圆圆的暗影上升起的蓝烟。

奶奶,你是说,小日本打不到咱南京?

老太太笑了。摇头。然后定住,看着我。她的眼睛睁大了些。你看你,还是年岁小。你知道咱南京的城墙,有多少年了?历朝历代,是吧。他小日本就能打了?说完,兀自抽烟。瞅了眼交叉在一起的粽子似的小脚。

我担心我娘。我说,不知道日本人是不是把我们家占了。我这么说的时候,有些伤心。

好孩子。别难受了。这点上,你比阿三好,有良心。

我想我娘了。我说,这么说着,眼泪下来了。

老太太把水烟袋放到身边的桌上,瞅着我。没事儿,没事儿。老太太说,等把日本人赶走了,你回去,找你娘,不就得了。还没说完,老太太又打起了哈欠。

回到裁缝店,又被邱老板数落了一顿。进到店里时,他正满头大汗,像是在生闷气。而邱太太叉着腰,站在一边。你小子,又偷奸耍滑,去送趟豆子,有这么远么?跑趟上海的时间都有了。邱老板说。没等我解释,邱太太指着邱老板,抬高了嗓门。庆生每次去,老太太都让他担水扫地的。姓邱的,你不就是不想让我们家老太太喝上水么?你说啊,你可真够阴险的。邱老板没了话。他的身后,阿三示意我赶紧离开。他比划着,做了一个砍脑袋的姿势。

庆生,老太太好吧?邱太太一问起自己妈的时候,格外耐心。我赶忙说,好,老太太可好了,跟我拉家常,让我去打水,总之,一切都挺好的。

邱太太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时,不时能听到屋梁上老鼠们的跑动声。它们已经习惯了我们说话,我们也适应了它们。

哥,上次回家,你见着我妈了么?我说。妈在家里又要种地,又要喂猪的,一定很累。我挺后悔说那些让她伤心的话,她没别的毛病,就是啰嗦了点。

没见着。我也就回去了一天。其实就半天。阿三说,你不用回家,她肯定已经原谅你了。

可我不愿意在这里干了。我说。阿三咳嗽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说话声从墙上反弹回来。现如今,兵荒马乱的,能有邱老板这边的一个差事,已经很不容易了。多少人吃不上饭。听阿三这么说,我便不再多说了。况且,不一会儿,阿三已经呼呼大睡,声音像是炸雷。这时候,我听到墙头那边的一间屋子有响动。于是便悄悄到了院里,狸猫一般,爬上了院里的大树。

是柴崎幸的妈妈在送一个客人。我伏在树上,周围的空气清冷,远处的紫金山上空,皓月如河,银装素裹,把紫金山照得如同雪山一般。

送走了客人,柴崎幸的妈妈悄悄回屋。这时,从旁边草垛后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走向家门。她往我这边的树上看了一眼。

我能看到她眼中的亮光。

今天,有一队国军从门前的街上过去,很多人围着看。邱老板也忍不住去了。邱太太在家喊了半天,因为外面实在是太热闹,所以她也出去了。最后表哥三步两步跑了出去,回头说了句,庆生,我去看看啊。你看着店,别说我出去了。我站在店里,看着外面的人,不敢离开半步。

于是我赶忙搬了凳子,到了门口,站在上面,拼命往外看。我看到家声哥正在队伍里,扛着枪,雄赳赳地走过去。前两天他还从军营悄悄溜出来,来看若云姐。看热闹的人群里,若云姐脸红红的,冲着家声哥摆手,家声,她大声叫,但那声音在人群的喧闹中显得那么细微。即使这样,家声哥也听到了,他扭脸往我们这边看,对着若云姐摆手。

若云姐的脸更红了。

我正看得入迷,邱老板的小脑袋突然从人丛中钻了出来,扭脸瞪我,吓得我脚下一软,扑通一下从小凳子上掉了下来。屁股像是碎成了八瓣,疼得我龇牙咧嘴。

若云姐看到了,赶忙扶我起来。庆生,没事儿吧。若云姐的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很美。

屁股疼。我说。

若云姐从兜里拿出一个苹果。给你。她说。

我眼睛盯着那个大苹果。苹果又红又黄。非常好看。我咽了口唾沫。这是家声哥前些天给你的,对吧。我说。

好啊,你偷听我们说话。若云姐做出了生气的样子,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只是在那里笑。

逗你玩的。说着,若云姐把苹果给我,又轻轻打了我一下。

我抱着大苹果,觉得总要跟若云说两句什么。姐,家声哥守在哪里啊?我问。

若云姐想了想。家声跟我说过,保密。我有些失望。看看外面的人,比刚才少了很多。有两个小叫花子,探头往里看,像是要抢东西。一看全是布料,再一探头,见到了若云姐和我,便你推我搡地离开了。

算了。若云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别告诉别人啊。看你是小孩子,我告诉你,家声就守在那边。说着,她往紫金山方向指了指。我踮起脚,从窗户看出去。

就在这时,邱老板一脚跨进了屋里。小王八蛋,我一不在跟前,就反了。再不好好干,让你妈赔我钱。你干一辈子也挣不回来。邱老板这么一说,我就想哭。我最怕的就是邱老板找我家要钱。那样,我和妈哪有活路啊。

邱老板,庆生这孩子挺老实的。若云姐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往她身边靠了靠。

邱老板看看我,眉头皱了下。老实倒老实,可有时候,蔫坏。说着,竖起了大拇指。要说人好,老实,实在,就属家声了。若云姑娘,你可真是有福气。

若云姐笑了。邱老板也笑了,看我跟着笑,拿眼瞪我,吓得我赶忙闭嘴。

你说,这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城里来?邱老板问。

他们离南京还远着呢。再说,国联啥的,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邱老板挠了挠脑袋,说,这眼见着逃进南京城的人越来越多,看着没有个停的意思。不过,我也觉得,小日本打不过来。总之他们干不过咱。邱老板这么说的时候,还是没底,走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片,叠好,揣到兜里。他看看周围,又看我,目光落在了我手里的苹果上。

哪儿拿的苹果?

若云姐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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