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便利店
作者: 吕魁11号桌
离开前一天,陈功还是给徐梦发了信息,告诉她自己来她所在的城市出差,事已办妥,明天一早就走。陈功约她,有空见一面?若是方便,请你吃顿饭。两个小时后,无事可做的陈功去博物馆看瓷器展,收到徐梦的回复,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好,你定地方,晚上见。
晚饭在市中心一家商场的顶层,吃的日本料理。陈功对这个城市不熟悉,这是他第三次来,前两次来都是出差,住一晚,最多待两天。机场,酒店,客户公司,三点一线,来去匆匆。陈功在大众点评网上挑选了这家店,五星好评,置顶的评语写道,这家店除了贵,挑不出任何毛病。
之所以吃日料,是陈功记得当初和徐梦恋爱时,有一年徐梦生日,她向他撒娇,主动提出想吃日本料理。徐梦说她最爱吃的美食排行榜,寿喜锅、天妇罗、烤鳗鱼能排前十名。尽管陈功想不明白徐梦这个如假包换的重庆女孩为何爱吃日本菜,可他还是透支了那个月的信用卡,消费了八百七十七,请徐梦及她的两个闺蜜,大快朵颐,满足了徐梦那一年的生日愿望。多年不见,再见面的第一餐吃日本料理,徐梦多少应该会懂我的良苦用心吧。陈功心想。
晚饭吃得挺好,陈功说必须是他买单,所以麻烦徐梦点菜。多年未见,徐梦比陈功记忆中的模样稍许胖了些,或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徐梦显得更加丰满。徐梦菜点得很节制,以素为主,这让陈功多少有些意外,他记得当初和徐梦在一起时她可是无肉不欢。徐梦拿勺子搅拌着金枪鱼沙拉,歪着头对陈功说,这半年我都在学练空中瑜伽,晚饭一般不怎么吃。
陈功问徐梦,还喝点吗?
徐梦说,除了招待应酬,很少喝了,不过今天你来了,我和你喝点。
陈功找来服务生,要了一瓶獭祭,一半冰镇,一半加热。单这瓶酒,就比上一次,也就是五年前徐梦生日宴那顿日料还要贵。
来的路上,陈功在出租车中就有点后悔约徐梦了,多年不见,物是人非,当初分手也不算愉快,见了她该聊什么?等徐梦一入座,陈功发现他多虑了。徐梦不愧是她所在公司的金牌销售,任何话题只要陈功起个头,她立刻就能接走,一二三四五,聊得头头是道。印象中徐梦没有这般善谈啊,陈功心里嘀咕,记得那几年和徐梦只要一吵架,她眼睛立刻鼓得像只河豚,却因嘴笨词穷,讲道理讲不过陈功,只能对他拳打脚踢。现如今她怎么这么能说呢?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陈功低下头,吃着盘子里的炙烤鹅肝,跟个捧哏演员一样,嗯、啊、是吗,不走心地随声附和着,任凭对坐的徐梦喋喋不休。
一出餐厅,陈功发现徐梦有点醉意。等电梯时陈功小声问徐梦,你老公一会来接你吗?
徐梦娇嗔回应,你才有老公,今天我单身。
听到这话,陈功确定她喝多了,要不你告诉我下你家地址,我叫辆车送你回去。徐梦站在马路边一手戴口罩,另一只手冲着陈功摆了摆。陈功向她身后望去,路上空空荡荡,一辆出租车也没有。陈功掏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
我没醉,这点酒算什么啊,平常我为了拿下大单,一顿饭和客户吃下来,红白一起兑,完了再来几瓶啤酒透一透,喝的可比这多得多了。徐梦面带些许傲色,老同学,好不容易见你一面,我可得把你陪好。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跟我走。
去哪里?陈功脱口问道,不早了。
我都不着急回去,你急什么?难不成你还要赶下一场约会吗?
陈功摇摇头。那你别问了,乖乖上车,到了你就知道啦。话音未落,徐梦身姿摇曳,一屁股坐进路边刚停好的出租车。
车沿着滨海大道向前驶去。车窗外,沉沉夜色中,大海如同一只熟睡的巨兽,难得的安宁。一旁的徐梦抱着手机不停地接发信息,看上去很是忙碌。陈功有了尿意,一时难忍。他强装淡定,问司机还有多久到目的地。徐梦抢在司机开口前冷冷地说,你要有事你直说,没必要耍心机,反复给我难堪。
她还是和当初一样,敏感多疑,急脾气。陈功笑了笑说,我没有任何事,就是烟瘾犯了,想抽根烟。
车在一家酒吧门前停住,陈功随着徐梦走了进去,酒吧空间并不大,上下两层目测也就不到二百平。店内正播放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美国一支摇滚乐队的经典作品。那是陈功读大学时期最喜欢的乐队之一,这首歌曲得有近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陈功从洗手间出来,四下张望,这家店走的是极简工业风,十来张不锈钢圆桌摆放随意,地板、墙壁都是光秃秃的灰色水泥面,毫无装修可言。唯一的装饰品,是吧台上方,装裱好的书法作品,草书七个大字,“微醺时各怀心事”。这句话有点意思,陈功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可能是还不到点,店内三三两两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五张桌子。靠窗边的那一排高脚椅上,一个穿着牛仔短裤的少女孤零零坐在那,她的腿又细又长,陈功假装不经意偷瞄了两眼。徐梦在吧台喊陈功,问他想喝点什么?
我随便,别太苦就行。
口感清爽的吗?徐梦抬起头,望向挂在吧台上方写满酒名的小黑板,她给陈功点了杯柠檬拉格,自己要了杯桂花小麦。
我们来得晚了,要是傍晚六七点钟来,坐在这个位子能看到特别美的日落。在二楼的露台上,徐梦手指远处说,瞧见那栋高楼了吗?外形像红酒开瓶器似的,那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有名的地标之一,我们公司的总部就在那栋楼的顶层。
陈功顺着徐梦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其实并没看到也没兴趣去看一幢高楼。他颇为敷衍地点了点头。
海面上有几艘轮船闪着探照灯,汽笛声不时响起。陈功点燃一支烟,回复了几条与明日工作有关的微信。
徐梦主动与陈功碰杯,她喝了一口酒,身子向后仰,双手举过头,用皮筋绑起头发。陈功瞅了徐梦一眼,迎面撞见她蒙眬的醉眼,他赶忙喝了一口酒掩饰一时窘态。
徐梦找来服务生,要来一杯温水,又点了一份小吃拼盘,顺便结了账。陈功调整了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听说你家先生的公司要上市了?恭喜啊,董事长太太。
你听谁说的?消息倒蛮灵通的。不过不准确,他已是我前夫,我也不是什么董事长太太。
陈功愣了一下,他本还打算问徐梦,如愿以偿嫁给有钱人,过上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生活是怎样一种体验?她这么一说,彻底堵住了他的嘴。
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我为何离婚?徐梦自问自答,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另一半无时无刻地缠着你,黏着你,一旦两个人分开,就会不断给你发信息,说想你,爱你,离不开你,你受得了吗?
这还好,挺甜蜜的啊,多数相爱的人不都如此吗?形影不离,如胶似漆。陈功笑了,你这是要秀恩爱给我看吗?
那我再问你,比如你有商务饭局,或者和老朋友聚会,你的另一半命令你不许失联,随时随地打电话,拨视频给你。如果你第一时间没接上,她会暴怒生气。若你及时接通电话,她要你报备行踪,和谁在一起,身边有没有异性。若你身边恰好有异性,即便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她依然对你不依不饶,不听你辩解,命令你立刻离开回家,否则她会赶到现场,要你好看,这你受得了吗?
这就有一点过分了,不过也能理解,有的人天生占有欲强,这也是他爱你的表现。陈功似乎猜到徐梦想说什么了。
那要是你的伴侣更加得寸进尺呢?去银行调查你的转账消费记录,趁你洗澡翻看你手机,逼着你说明你微信通讯录中的异性分别是谁,和你什么关系,这你也能忍受吗?
这谁能忍得了?两个人在一起得有起码的信任感。即便再相爱,也是独立的两个个体,还没一点隐私和空间了?能做出这样的事的人心理已经扭曲了,心理变态。陈功看了徐梦一眼,忽然有点心疼她。
是吧,他和你一样,也受不了我这样对他,所以就毅然决然和我离婚了。徐梦意料之中地笑了笑,你说心理变态都是轻的,他骂我骂得更是难听。
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搞得陈功始料未及,他呆坐在那儿一时语塞,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冰啤酒才缓缓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从一个侧面也说明了你很爱他,离不开他,只是你爱他爱得有点用力,过劲了。
行了,你就没必要替我圆了,我谢谢你啊。徐梦不以为然地接着说道,三年前我生完小孩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症,看什么都不顺眼,一度想过自杀。尤其是对孩子他爸,那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依不饶。白天他去公司忙,我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家里,难免胡思乱想,想他下班不回家去和别人喝酒,是不是嫌我生了孩子身材走了样,变丑了?想他和他那大学刚毕业的女秘书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画面,他是不是移情别恋,不爱我了?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开会,还是见客户,我拼命给他发语音,打视频。他要立刻接通还好,他敢不接,我更会闹得没完没了。他还挺厉害,硬是忍了我两年,直到前年,他终于受不了我了,向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他和他的家人要走了小孩的抚养权,不属于我的财产我也一分没多要。
徐梦平静得像是在讲他人的故事,信息量一时有点大,陈功本想安慰徐梦几句,话到嘴边,转念一想,换他是徐梦那位,这般浓烈到滚烫的爱,他保不齐也扛不住。
夜凉如秋水,海风吹来,陈功也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原本想着约大学时的初恋叙叙旧,像老朋友一样聊聊天,好消磨人在他乡的漫漫长夜。万万没想到,今天的徐梦和他记忆中当年那个没事就爱去电影院看文艺片,喜欢穿粉色连衣裙的英语系系花判若两人。更别提她刚才那段自述,是个男人听了估计都得忌惮她三分。
不提我了,说说你吧,不想聊聊吗?徐梦只手托腮,直勾勾地盯着陈功看。
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聊你这些年的变化,经历了什么?聊一聊你的近况,成家了没有?或者你愿意,也说当时你选择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
7号桌
老邱推门走了进来,站在吧台内的酒吧老板冲他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差一刻钟九点,他今天好像比上个月来得早了些。
老邱在老位子坐了下来,他还是和往常一样,点了一杯印度淡色艾尔,一杯荔枝海盐,外加一碟芥末花生。老邱喝了一口艾尔啤酒,那杯荔枝海盐摆放在他对坐的桌面上,像是在等人品尝。
过去三年,每个月的七号,天一擦黑,老邱准会在酒吧出现。有时他会来得早一些,有时会晚到,但从来没有缺席。老邱每一次来,都坐在同样的位置,点同样的酒和小吃。他一般会待三个小时,前一个小时他不看手机,也不同任何人讲话,就坐在那里,如同品酒师般,专注地一口一口喝着酒。等一杯见底,老邱会从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掏出纸笔,埋头书写。大约一个小时左右,他会抬起头,小心翼翼折叠写好的那几页纸,再分三口喝掉面前那杯放置许久的荔枝海盐,收拾好随身物品,起身悄然离去。久而久之,有店员对他的怪异行为感到好奇,老板却说,开酒吧的第一准则就是只提供酒,客人的事情,不主动说的,一律不问。
遇见小艾时,正是老邱人生的至暗时刻,小艾是上苍的旨意,是照进他幽暗生命中的一束光。那一年老邱三十五岁,年初母亲因病去世,年末他创业失败,背负一身外债。老邱关掉了他亲手创办的自媒体传媒公司,卖掉了母亲留给他的北京四环边上的老式公寓,还清了外债。他买了张火车票,在绿皮车上哐哐当当睡了一天一夜,只身一人来到敦煌,开启他的疗伤之旅。
老邱在网上找了家旅行社租了一辆越野车,随车还有一位导游,负责他在敦煌期间三天两晚六处景点的讲解。老邱说,他不需要向导,他习惯独来独往。电话那端的女声说,先生,你下单的是VIP套餐,导游包含在其中,不另收费用。我向你保证,我只会在景区讲解时和您说话,其他时间我绝对不会打扰您。那位导游就是小艾,她毕业于当地一所师范院校中文系。平日里她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教小孩子写作文,空闲时同时给两家出版社翻译英美作家的小说集,周末晚上会去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帮厨,地接导游只是她众多兼职之一。
老邱最初的想法,是从敦煌自驾,出发进疆,不设目的地,开到哪儿算哪儿,反正新疆那么大。在敦煌的第一天,小艾带着老邱去了鸣沙山骑了骆驼,打卡了月牙泉,在阳关古道上看着一弯新月挂上戈壁滩。第二天,天降细雨,冷风中衣衫单薄的小艾冷得直打哆嗦,但还是十分敬业地站在榆林窟前给老邱讲着每一幅壁画背后的千年传说。为了答谢小艾,更是为了能吃到地方美食,第三天晚饭老邱让小艾找家本地特色饭馆,他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