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帕瓦罗蒂
作者: 于坚病床上的帕瓦罗蒂
这个曾经气壮如牛的病人像牛一样大口喘气,咕噜着。一个瓶子在床头柜上晃起来。他的手曾经多么结实有力呐,现在像朽掉的葱条那样垂着。他倾力举起一只,试图揪掉蒙在他脸上的透明氧气罩。两个护士按住了他的肩膀,他的这部分依然结实有力,她们在他的胳膊里注射了一支针水。他慢慢安静了。
睡了半小时,恢复了原来那种洪亮的声音。“上哪去?”他说的是北方话。他说话几乎是吼,七十年来都是如此,这是他在战争年代养成的习惯。那时候必须吼,世界乱哄哄的,沧海横流,各种爆炸声喇叭声不绝于耳,不吼就没人知道你的存在。行军、战斗、开会、发言、吃饭……他吼个不停。他就在自己的吼声中认识了她。过来!晴天霹雳般的一声吼。她低着头走过来,首长好!像个桃。他们相当般配,他吼,她尖叫。他们吼叫尖叫着结了婚,婚礼上,大家吼了半夜。此后开始过日子,吼叫从来没有停过。她声嘶力竭地大吼着生下了三个孩子,现在一个都不在身边:一个在美国留学;一个在电话里吼,“我要考试!”;一个是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她又被他的吼吓了一跳。他的吼在这一生中总是突如其来。她一生都在努力琢磨,却没法确定他何时会吼。他不吼就太安静了,家里就像停尸房,她害怕。他会对着一碗粥吼,对着酱油瓶子吼,对着窗子吼,对着伞吼……在医院里大吼比较自然,因为吼个不休的大有人在。可还是时时吓到她,她被吓得身体瘦小而胆大。“你莫吼,有话么好好说”,她尖叫着,像一只春天的,正在天空上拉屎的海燕。
护士被这剪断的、破碎的男高音惊动,冲进房间来,怎么了,您老怎么了?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护士是个“90后”的年轻人,声音小得就像一把扇子。她以为他得了阵发性耳聋,大吼起来,你怎么了?听得见吗?他吼道:拿纸来!拿纸来!
他是个大胖子,肚子高挺在他的头部。
她劝护士出去,没事没事,我老公就是个高音喇叭。你知不知道帕瓦罗蒂?
帕瓦罗蒂在冰箱里面啃一只冰淇淋,一声不吭,他在保养自己的嗓子,他明天要去意大利广场唱歌,三万人出席。
他含混不清地吼着,拿纸来,拿纸来,我叫你拿纸来!她赶紧扯下几张卷筒卫生纸递给他。他一把把扯碎了。他身体有气无力,音量却毫无衰减,这种病例引起了医院的高度重视,派了三个大夫研究他。他们发现他的声带上有一条金光大道,而普通人的声带都是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或者花园,像厨房里的研磨之声。他们正在赶着写论文。吼声传到楼道上,惹得其它病房的人走来听,他们听得很仔细,争论着他是不是帕瓦罗蒂。一个说,不像,这个声音伤耳朵。另一个说,肚子像他。他吼起来,我不是意大利的帕瓦罗蒂。我就是帕瓦罗蒂!他们点点头,走了。
“你想我死呵!”“我要揩脸!”她这才明白他要的是洗脸毛巾,赶紧去卫生间取下来,开了龙头浇上水,拧干,走回来为他揩脸。她的手抖着,患着帕金森病。她长得像一只刺猬,而他长得像一位卡车司机。
她想过他出了车祸。想象她如何一个人孤独地睡觉,一个人悲伤地看电视,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她想在他死后搬到海边去,她知道那里有很多空房子,她在报纸上读到的。大海离这里很远,简直是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的距离。
她嫁给他是完成一个任务。她必须把这个任务完成到底,她发过誓。
他慢慢好了起来。出院的时候,吼着,你是不是盼望着我死啊。开个玩笑,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呢!她一边尖叫一边挽着他去办出院手续。
“玉珍,往这边走!”他突然吼起来。她是那种“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人,她尖叫起来,就像一把铲子在铁锅上刮那种声音,帕瓦罗蒂经常揶揄她是锅铲,她尖叫着:“老王,你的口罩掉了!”
呼 噜
那时候单位出差,都是两人或三人合住一间,有时候还要睡通铺,十来个人睡一张很长的床,屁股对着屁股,头挨着头。大家都习惯了,那时候世界上的旅馆很少,大家也很少出差。出差是相当光荣的事,得表现好,小跑,胁肩谄笑(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这些动作都要熟练。一个单位的人,彼此熟悉,穿什么颜色的短裤,什么型号的内衣,男同志彼此是知道的,女同志也是彼此了解的,就是谁打呼噜,大家也是知道的。出差在外,谁和那个打呼噜的同志住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难题,领队的乱配鸳鸯,大家不服,就私下抽签决定。有一次,轮到我和老辜同住一个房间。
老辜是个斯文之辈,面皮白净,戴着眼镜,一级科员。经常看见他坐在桌子前面,歪着脑袋拨弄算盘,有人进去报账,就抬头笑笑,无论谁,都是那副笑脸,像个不谙世故的小青年,其实他已经四十六了,还没有结婚。他不是讨嫌之人。有人背后说他醒着是人,睡着了是鬼,他打的呼噜太可怕了。我没和他同住过,不以为然。他拎起帆布包,很高兴与我同住。“我是倒头就睡的,放心吧。” 我们住的是两人间,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他的帆布包里装着毛巾、肥皂、钢笔、笔记本、学习材料。开了一天会,时间不早了,他去走廊上搞个人卫生(那时候旅馆里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厕所是公共的。每个房间里有一个搪瓷脸盆,供旅客去走廊上的水池那里取水洗脸,热水则用篾子套着的热水瓶装着,成一排放在旁边,可以自取)。他做这一套非常认真,先擦脸,在毛巾上抹些胰子(一种土黄色用骨头制成的肥皂),取下眼镜,把鼻头、眼眶、脖子都擦个遍,还清洗了鼻孔。然后他将剩水抬回房间,坐在床沿上,褪去有点发硬的袜子,将那双白生生的瘦脚放进脸盆里浸泡,搓洗,最后用毛巾擦干水迹。他的袜子没有味道,令人放心。当他脱了衣服穿着短裤和汗衫钻进被窝去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个干净纯洁的人,怎么会打那种呼噜呢?那个传说有点恶意。
熄灯之后,房间安静,黑暗像外祖母一样怀抱着一切。那时候,七十年代末期,世界很原始,汽车少得就像山岗上的马鹿,月亮花朵都是安静的。一条清江就在旅馆外面,白天都看得见里面的鱼,它们晃着尾巴,就像是在大街中央漫步。
我还没有怎么睡着,他就开始响起来,像是一台收音机自动打开了,肆无忌惮地收听、调试各种波段,这个波段放一截,那个波段放一截。先是像一种哮喘发作的风在穿越隧道,越来越近,突然停住,高起八度,变成了一头野生动物嘶哑着嗓子的哀嚎。然后,“某某电台现在报道新闻”,不是说话,他发出了那个神秘波段永不散去的噪音。各种旋律此起彼伏,《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我们走在大路上》、被五花大绑押在案板上的公猪、黑胶唱片上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命运交响曲》,踢门声、拷打声、撕啮声、叫唤声、小夜曲、长号,时而高音,时而低音,时而如哨子,时而“唵嘛呢叭咪吽”,时而闷雷,时而狮子,时而泥石流,时而狼嚎,时而乌啼,时而咯痰,时而刺耳,时而悦耳,时而愤怒、暴戾,疯癫癫的,毫无理性,像一头被捆住的母猪龙,关在猪圈里被砍去鼻子眼睛发出的惨烈叫声。发疯的鲜血一边奔跑一边呐喊,他要喊多响就喊多响,根本不征求我的同意。时而又轻快如阵雨,如春天的小溪,这种转折真是神来之笔……下一段要播放什么,完全自由任性,只是出乎意料,意想不到,令我啧啧称奇。我躺在隔壁的单人床上,用被子捂着头,这被子臭烘烘的。七十年代还没有洗衣机,所以旅馆的被子很少洗,一个星期洗一次,用搓板搓,然后晾在旅馆楼下的院子里。那个乐团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试图找出一个旋律,然后顺着这个旋律入睡,根本就找不到。他就是一个大巫师,正在施法招魂,喃喃自语,享受着胡说八道的自由,每个调子都不同凡响,都是独创。我被他的鼾声吸引住了,干脆起来披上衣服坐着听。我担心他口渴,还把水倒在搪瓷口缸里,捧着他的头让他喝了几口,他睁开眼睛,说了声谢谢,表情就像正在指挥一场五小时交响曲的大指挥家,卡拉扬或梅塔。他用手揩了揩嘴角,然后一头倒下,坠回梦中,继续他的鼾声。我开了灯看着他睡,他的睡相相当可爱,像山羊,翘着几根黑亮的胡须,又像一头黑猪竖着寒毛在大海边尖叫着奔跑。我觉得这样的交响曲一个人独自欣赏未免也太自私了,就走出去一个一个房间地敲门,邀请同事们一起来听。他们都没有睡着,这支交响曲早已穿墙越壁,进入了每个房间,只是由于不在现场,在隔壁听就像一把迷迷糊糊的电锯,把每个人的耳朵都锯得七零八落,每个人都烦躁不安,无法入睡。我说,还睡什么睡呵,带上耳朵去我房间听吧。大家就穿着短裤汗衫一一到我房间里来了。女同事们也睡不着,也想过来,她们说,我们穿穿衣服就来。反正醒着也没事,走,去把这个声音灭了!大家坐在我的床上,抽烟的抽烟,喝水的喝水,把他剩下的水都喝光了。他笑眯眯地像一具尸体躺着,与白日里那个谨小慎微的人完全是两个人,白天的那个是他的面具,这个才是真身,一位大师。我们跪在地上,幸福而深情地围着他,就像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第一排,现在他的鼾声已经进入化境,“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庄子)有人把会议上用的录音机搬来,按下了录音按钮。
天快亮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义愤填膺,抓住我们中间的一个,那位体重九十公斤的张副科长,三下五下就扭下了他的头,鼾声培植起来力量可真大,他的力气大得像一头棕熊。老张像犀牛那样惨叫了几声,然后噗通,像堵墙倒在地上,头颅像失去了脸的面具滚到一边。他舔舔手掌上的血,直到它干干净净。然后取下他自己的头,安在张科长的身子上,居然严丝合缝,看上去就是他自己。他爬起来回到床上躺下,拉拉被窝角,裹严身子,继续打起鼾来。我们依依不舍,围着他一直听到天亮,才各自回自己房间,争取在八点的会议开始前能够入睡两小时。但是谁也睡不着,大家精神焕发,神采飞扬,都在房间里等着会议开始。
他终于悄无声息,安静了十分钟,醒了,躺在被窝里,天真无邪的眼睛在枕头上眨巴着,像个刚刚生下来的婴儿。老张还躺在他的鞋子旁边,他穿好鞋子,一双七十年代流行的帆布面胶鞋,将他自己的尸体踢开些,走了出去。在餐厅里,我悄悄地告诉他,“你打了一夜呼噜,还杀了一个人,搞得我一夜都睡不着。”“是吗?我从来不打呼噜,我老婆说的,我更不可能杀人了!我和他无冤无仇,杀他干什么?何况他还是个科长呢,我敢吗?”也对,我就请同事将录音机抱来,向餐厅服务员借来插线板,插上插头,马上放给他听。一头猪在叫唤,整个餐厅都惊动了,其它单位的人都扭头朝我们这边看。听见了吗?这都是你打鼾的声音!这是老张临死前的惨叫!他矢口否认,“是我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见过?是哪个乐团?这不是我!我怎么有得起这种声音哪!你听嘛,你听嘛!我的声音是这种,乌鲁白勒……他笑着发出来一串像是沼泽上的气泡的响声,与录音机里的歇斯底里毫无共同之处。“你是栽赃陷害。这不是我的声音!”我很气愤,就把昨晚出席这场音乐会的那八位听众,包括后来进来的女同事都叫来,他们纷纷放下碗筷,走过来作证,“就是你的鼾声嘛,就是嘛!”
他低头拌着一碗阳春面,往里面加点胡椒,把瓶子放正,“别冤枉我”。斩钉截铁。
坚决不承认。我们八位决心已下,一定要让这件事水落石出。我们想到一个办法,当着他的面模仿他的鼾声。我说,预备……起!我们即刻就进入白日梦状态,八个人模仿一个人的鼾声,相当于一支乐队了。我们各司其位,模仿了他的双唇音、唇齿音、舌尖前音、舌尖中音、舌尖后音、舌面前音、舌面后音、塞音、擦音、塞擦音、鼻音、边音、清音、浊音、不送气、送气……大家都是来开会的,开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会议上听到的声音原原本本,惟妙惟肖地、逼真地带回去,半点折扣都不能打。我们都是开会的老手,模仿一只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模仿鼾声有点困难,这家伙自己就是一支布鲁斯乐队,鼾声相当即兴,完全没有主旋律。一个人的声音根本无法穷尽他的声部,但我们是八个人,一个人至少可以担任两个声部,还绰绰有余了。就是从齿缝里溢出来的小爆破音我们也没有放过,应该说与录音机录下的一致,比它更加完美,连磁带上固有的影响保真度(评价一个电声系统是否达到高保真,要看该系统是否能逼真地重放现场的声音和音乐)的摩擦导致的谐波失真;信号噪声比、互调失真;相位失真……这些录音机必然产生的缺陷都不存在了。他睡了七个小时,我们就模仿了七个小时,从他入睡到他醒来。我们取消了今天的会议专门来对付他,一定要让他坦白交代打鼾的罪行。七小时后,我们完成了这场堪称伟大的模仿,“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无一遗漏,准确到位。就是杀人那场戏,我们也照演不误。周围的听众无不起立鼓掌。太精彩了!是一致的评价。他一言不发,坐在中间喝着茶,自己给自己续水,聚精会神地闭着眼睛,就像是在做一个新的梦,时不时发出一两下鼾声,没有夜里那么肆无忌惮,他还是知道这是在开会。我们筋疲力尽,七小时后才发现他对自己的鼾声有一种天然免疫力,在自己的鼾声这方面,他是一个绝对的聋子。他耳朵内部安装着一块特殊的消音器,他自己的任何鼾声碰到那里,即刻变成安静无声,连“一颗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有。曲终之际,他只说了一个字,用的是英语:NO!他一副不想再和傻子们多说一句的样子,拿起他开会专用的搪瓷口缸站起来走了,临出会议室,将缸子里的渣滓顺便倒进垃圾篮里,甩了几下,原来这小子喝的是枸杞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