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0度左右的雪线
作者: 凌仕江米拉日巴的野草
雪野上,到处是花。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紫的,密密匝匝,璨若星河。一个穿着草青旧迷彩、头戴青兰尼龙雪帽、鞋子破得露出血斑脚趾的年轻人,不修边幅地漫步在雪野上。他酽黑的面孔,表情麻木得叫不出一朵花的名字。
而那些花朵也锁紧眉头,歪着脑袋,不悲不喜地望着他忧郁的胡子。当一只雪豹悄无声息地涉过雪线,撞见那颗正在闭月含蕊的贝母,花儿们像是一窝蜂接到一个信号,于是纷纷收敛微笑,不再为一个忧郁的年轻人绽放花心。
冰山消融的水,流经野草遍地的山冈、河流,漫过干枯的苔与石,上面走来一个满头白发的牧人。那沾天吻地的牧歌,在上空萦绕盘旋,划破冰凌,直冲云霄,迅即落入波浪起伏的宽广山林。牧人停在黑牦牛踩过的雪窝里,掏出鼻烟壶,望着雪原之上那个忧郁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把鼻烟壶放在鼻尖上,呼呼地吸了又吸。烟雾如一面破碎的镜子,照不清年轻人黑乎乎的脸,更照不见一颗孤独光明的心。只见那年轻人狂乱的步伐,在原地踩不出骄傲的足迹;他节外生枝的眼神,冲牧人口出狂言,指指点点。
牧人什么也不说,也不再看他,只抬头眯缝着眼,掩嘴哂笑,然后直视着大地上清幽蔓延的野草,一声叹气。
太阳照常升起。
他的神情在帐篷前愈加忧郁。
这个年轻人叫苏兰基·帕南特。他从小生性孤僻,因为家贫如洗,十五岁就进入地空部队,靠职业兵身份养活家人。苦涩的回忆里,找不到多少快乐的细节来支撑他的孤独。来到这座蓝色帐篷之前,秘密训练营里的人,从未听他谈论故乡维沙卡帕特南乡村。白天,他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徘徊于岩石地带,看四脚蛇睁着眼睛做白日梦,看雪癞在枯黄的草地,立起身向他作揖。可他懒得蹲下身,真诚地握一握雪癞的手。连一个回应动物的微笑,他也没有。其实,他是在找寻人不如动物的生存答案。在异乡的高原之上,他烦闷时总会拾起锋利的玛尼石,朝远处狂乱飞翔的秃鹫猛烈地掷过去。一块接一块地掷过去。可那些秃鹫从不畏惧一个人的攻击。他越是掷秃鹫石头,秃鹫的数量就越是多,那些把像心撕碎了唱出的尖叫声,几乎淹没了他脑海里刚要想起,偏又忘记的事情。他的心早被风雪吹到视野另一端的陌生世界了。
晚上,他则一个人坐在月光铺满的帐篷里,心急火燎地望着天窗外的星河发怵。
毕竟这是他一个人驻防的帐篷,无聊与失落占据了他生活的全部。
有一天,阳光照得白雪瑟瑟发抖的午后,他忽然被一阵温暖柔和,且不失张力的吉他声吸引。这是他来到帐篷的第十天。吉他弹奏的声音,在雪花静止的天空,如棉朵从枝丫飘落,婉转激越的和弦撞击雪峰的声音,经狼牙石漫延到他身边。他欲伸手抓住那激荡人心的和弦,于是迈开步朝音乐的方向快速跑去。那么多花儿追赶他的背影。他像一只四脚蛇,趴在狼牙石上,透过密杂的野草,睁大眼睛——那个怀抱吉他的哨兵,坐在蔚蓝的海子边,微闭双眼,陶醉于太阳和雪沐浴的旋律。
他心跳的节奏失去了规律。原来怀抱吉他的哨兵,竟是他初上高地望远镜中发现的那个哨兵。他虽然会说几句中国话,但他还不知弹吉他的哨兵叫什么名字!他侧过身,把耳朵紧紧贴在狼牙石上,静默地聆听哨兵的歌唱——
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路
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
一只白鸽要越过多少海水
才能在沙滩上长眠
炮弹在天上要飞多少次
才能被永远禁止
答案啊,我的朋友,在风中飘荡
……
哨兵唱的什么意思,他不大明白,但他已被哨兵歌声深深吸引。他觉得吉他和弦解了他的烦恼。在没有近距离接触弹吉他的哨兵之前,他身边活跃的只有四脚蛇、雪獭、秃鹫,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动物。那时,他一度承认自己神经陷入麻木与死亡的状态。哨兵的歌声,好比让他参加了一场偶像的演唱会。那飞翔的弦丝,穿过他苏醒的心灵,令他回味无穷。直到歌声消失,吉他声戛然而止,他们目视哨兵背影,迟迟不肯离去。
从此,他习惯趴在狼牙石上静静聆听,尽管哨兵并不在场,但他盼望哨兵出现。于是他天天趴在狼牙石上等待,常常换来一身雪花。哨兵怀抱吉他坐过的海子边,除了一丛叶边呈獠牙状的茂盛野草,唯有一只硕大无朋的秃鹫在张望。太阳从东山升起,又从西山落下,吉他伴随的歌声,不再响起。他像秃鹫一样,痴痴地守候着,心里一遍遍回放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寂寞无聊偷袭他的思绪。他用还没溜顺的口哨,翻卷着舌头,寻找哨兵唱歌的感觉。
海子边的哨兵,在坚固的哨所里,听见他音不顺、腔不圆的口哨,如雪獭一样朝天露出半个头,捂着嘴笑得比秃鹫的尖叫声还要清脆。哨兵将食指与大拇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响哨,表示回应对方。尽管他们都是哨兵,但他们不可能成为知音。
日子归于无限的寂静。一个哨兵窥视另一个哨兵,成了从帐篷到狼牙石必修的功课。每天如此,守时如滴水穿石。
今天还能听到热血沸腾的吉他和歌声吗?
苏兰基·帕南特见到过那个弹吉他的哨兵,可能就二十三岁的样子,只比他大几岁。哨兵怎么可以把吉他带到哨所来呢?哨兵的领导对他可真好。苏兰基·帕南特既羡慕又自卑,因为自己不会弹吉他,也没有哨兵动听的歌喉。苏兰基·帕南特这辈子休想成为哨兵的朋友,他注定无法触摸哨兵的吉他。尽管他们看似离得那么近,之间只有一方狼牙石与一汪小小的海子,他却没有勇气用母语喊出对方的名字。
他和他存在一定的语言障碍,好在音乐无国界!
苏兰基·帕南特第一眼从望远镜里见到那个哨所,心里就产生了巨大疑问。海子边彩色的石头房子,像城堡那样美丽。而自己的帐篷,只是蓝色的帆布,遇到暴风雪,帐篷就像一个移动靶子,在空中摇晃。苏兰基·帕南特猜想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来到一个人的哨所。望远镜里的哨兵,有一张干净得看不见胡子的红扑扑的脸,雪白的牙,沙漠迷彩服,背上的枪刺辉映出蓝雪般圣洁的冷光。是犯了错被部队罚到这荒无人烟的云端之上?还是因为哨所冰封四季、雪打霜裹,待遇高出其他部队两倍?苏兰基·帕南特当然属于后者,只有那样,他才能拿到更多的津贴,养活维沙卡帕特南的亲人。
每次窥视,苏兰基·帕南特换来的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和一堆思想疯狂生长的石头。无法获悉对面哨所的具体情况,而哨兵淡定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在意苏兰基·帕南特的存在。一度认为自己荒唐无趣的苏兰基·帕南特,常常失眠、惆怅、难过,又感到好笑。每每看到哨兵同太阳一道升起那一面鲜红的国旗,唱起嘹亮的国歌,苏兰基·帕南特就深感自己没有安全感,更没有存在感,于是他拼命想要创造奇迹。因为他是受过奇迹感召的人。那些先于苏兰基·帕南特撤离帐篷而创造奇迹的人,让苏兰基·帕南特深受鼓舞,并且渴望超越他们的奇迹。
苏兰基·帕南特头顶的星辰,犹如天堂里的花朵。无论坐着,躺着,走着,还是站着,他总感觉有一种无限的紧迫压力,如野草在眼中燃烧,像石头压在胸膛般沉重。他很想知道对面的哨兵有没有这样的情绪。此时,天上的星星每一颗都在窥探苏兰基·帕南特的心事。他仰望星空,觉得自己并不是罪人,却有犯罪的负累。他没有得罪星星,也没得罪海子边的哨兵,更没有得罪雪野上猖狂的秃鹫,他究竟得罪了什么?哨所的天空如此稀薄的空气,为何还能滋生他莫名的恨?自从申请来到这个帐篷,苏兰基·帕南特看这世上的一切都不顺眼。尤其是望远镜里的哨兵升旗、唱国歌的仪式带给他的冲击。他绞尽脑汁地想对面的哨兵,是否同他一样心中也有恨?哨兵是否也有他一样无处言说的孤单寂寞?哨兵有妻儿吗?哨兵的母亲是否也在盼着儿子活着回去?哨兵故乡有没有甜甜的玉米糖?
一个人的帐篷度日如年。
无人理睬的生活,苏兰基·帕南特无可选择地把眼前所有事物都假想成石头,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石头——包括那个近在咫尺,却一言不发的哨兵。还有草地上的牧人和牦牛,他们都是无情焦灼的石头——木讷的石头,不长眼睛只长翅膀的石头,坐怀不乱的石头,从天而降的石头,子弹穿不透灵魂的石头,枪支扛不起的石头——遍地都是威胁他审美的石头……偶尔有一瓣雪从石头上飘过,夹带着秃鹫魔鬼般的笑声,他眼睛闪过一丝寒光。他用扫描大地的目光,在秃鹫监视的眼睛里,调转着不同维度,却未能捕捉到敌人掠过的痕迹,只发现一只四脚蛇,蠕动丑八怪的身条越过狼牙石,来到他的活动范围。他的反应速度比四脚蛇更快,手上的刺刀哗啦一声,指向四脚蛇的脑袋,血顿时染红了雪。在野外生存的秘密训练营,他早吃过了如此山珍美味。他能以遥遥领先的考核成绩,远涉世上最高的帐篷,不仅枪法和体能都是第一,而且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历经了吃活蛇、与虎搏斗、同野牦牛厮杀的重重难关,最终让他过关斩将,成了大家瞩目的独守望帐篷人选。他知道身后的将军和士兵,都在等待他的奇迹。他三下五除二剥掉四脚蛇的皮,将它丢进一个空罐头盒,夹在两块石头之间,背着风擦燃火柴。半根柴禾还没燃尽,山珍就去了他胃里。似乎他并不满意这样的美餐,他幻想如果能天天陪着哨兵弹吉他,一起歌唱舞蹈,异乡生活就不会让他变成一块因恨意而滋生麻木的石头。
夕阳的影子,在雪山上来来回回地移动着。苏兰基·帕南特忽然关闭帐篷的天窗,暗自抱起沉重的狼牙石,像一个参加抱石运动的种子选手,三步并作两步,拼尽洪荒之力,一屁股坐地将狼牙石移到让他视线更远的位置。流星在天上看见他流星般闪回帐篷,他打开天窗不停地瞄向海子边的哨所。他不知如此举动意味着什么?他仅仅十七八岁,也想瞒天过海,把对奇迹的渴望,设计得天衣无缝。他的主观意识里,没有一双雪亮的眼睛,可以在这样的夜晚,发现他的妄为。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说月光是贼,他自欺欺人的妄想,以为他比月光更贼。他明知故犯地欺骗了自己,但他永远骗不了月光。如此天下大白,没有月光不知道的秘密,除了月光,谁也糊弄不了月光。
第二天醒来,狼牙石居然在原来的地方,岿然不动。
一夜之间,狼牙石的体积像发酵的面包,增肥了不少。他歪着头看了又看,发现这事有些魔幻。狼牙石像在直视他的不安与骚动。他心底满是石头,可是当他想要再抱起狼牙石,却怎么也发挥不了力量。不听使唤的狼牙石在原来的位置纹丝不动,任凭他怎么用力或变换姿势,它仿佛根深蒂固的一棵大树,牢不可摧。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狼牙石的反作用力,让它居然不长眼地砸在他脚上。他趔趄几步,一屁股栽倒地上,忍不住疼痛地叫出了声。
当苏兰基·帕南特如梦初醒,狼牙石畔忽然站立一个人,是弹吉他的哨兵。他揉揉眼,惊恐地看着对方,但亦有兴奋之光,在眼里不停闪耀,转动。
世间无声胜有声。
两人对视良久,野草听见了他们彼此清晰的呼吸。要不是天上的秃鹫捣乱,两个闪闪发光的青春灵魂,在离天最近的地方,完全可以紧紧拥抱在一起。可哨兵只是将一包家乡的玉米糖,递给苏兰基·帕南特:“新年快乐!”
苏兰基·帕南特怔怔地后退了几步,疑惑着,犹如在梦中。半导体收音机里传来了新年致辞的声音。
两个陌生又熟悉的哨兵脸上露出了微笑。
“你的吉他和歌声很美。”
苏兰基·帕南特竖起大拇指,几步闪回帐篷寻找糖,可他最终找来的是一袋干果。他递给哨兵:“新年快乐。”
哨兵谢过,转身离去。
苏兰基·帕南特突然失去理智将狼牙石,推向哨兵。哪知不动声色的哨兵,一个反掌将石头推回了原地。
挥动乌儿朵的牧人,站在不远处,嚅动嘴唇,亮出一口白牙:“哦呀,原来石头也会走路呀”。
牦牛竖起耳朵,鼓起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天边的苏兰基·帕南特。
晶莹的雪花,从不同方向飘来。苏兰基·帕南特耷拉着脖子,为狼牙石怒气冲天。一根根亮晶晶的银绳,如同月亮的鞭子,不偏不斜地抽打在他的身体上。苏兰基·帕南特的脸在发热,心在发烫。
不管白天黑夜,他都在搬石头。
他在梦里搬不完满世界的石头。
即使在梦里,他也在呼唤石头,并期望会听他的使唤。他当然想通过石头赢得奖赏的筹码。他如同西西弗推着狼牙石又上路了。一样的月光,照着一样的他;一样的他,幻化成无数个他。狼牙石离开了老地方,他窃喜自己获取了成功,长久的灰暗和憋闷,终于使他心中,轰地炸开了一股奇迹出现的惊惧。他弹了一下指头,狼牙石离他越来越远,头顶上钻石般的星子,为他闪开一条星光大道。他想呼喊,就像胜利的果实摆在眼前一样地呼喊。他环顾四周,海子边的哨所,此时唯有一粒红豆似的灯火亮着,像天河之上的一盏明灯般安详。他想那个弹吉他的哨兵此刻一定进入了梦乡。他扭动屁股喊叫了一声,星子们都在打量他的表情,他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用力拍打着沉重冰冷的狼牙石,手背和脚趾在野草的麻醉中,如火烤,似椒辣,血迹在皮肤上如蛇般游走。他呼喊的声音,如同月光捆住的木头。他跳起了欢快的瑜伽舞,借着流星划过的亮光他看见牦牛也在扭动屁股,学他的瑜伽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