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作者: 方雁离1
手工课堂获奖之后,小美喜欢上了牙签。
没错,在爸爸妈妈看来,就是牙签,突然成了她最喜欢摆弄的玩具。小美觉得,如果照这样理解,说她最喜欢橡皮泥似乎更准确,毕竟在那之前,包括之后,可以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橡皮泥一直是她最钟爱的小东西。她喜欢一切小巧的、可千变万化的小材料,可爸爸妈妈偏偏认为她喜欢的是牙签,而不是橡皮泥,甚至丝毫不认为,她真正喜欢的,是她用牙签创造出来的作品。小美非常不理解。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小美才得出了答案:大人们就是这样,他们只相信他们自己愿意相信的。
在选择手工比赛需要的材料时,小美思虑再三,放弃了之前想做的微型家庭玩具房。玩具房需要做的配件太多了,失去了爸爸的协助,二十分钟之内要做出房子框架,房子里面还至少得有小女孩喜欢的地垫、粉色枕头、白色公主床、带耳朵的圆弹球、红色小木马、漂亮玩偶群,一个人实在不可能完成。做一个粉色调的玩具房是小美计划了很久的事情,可现在,爸爸不来了,玩具房不能做了,这让小美很失落。失落的时候她习惯抬着眼睛到处看,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紧紧按压住下嘴唇,漫无目的地到处看。就在她的目光跨过眼前琳琅满目的材料看向那个角落时,眼前出现了她在电视上看过的一只小刺猬,一只怯懦的黑色的小刺猬,睁着怯懦的小眼睛,孤独地缩在墙角里,连身上的刺也是怯懦的。于是,几乎是一瞬间的决定,她取了肉色的橡皮泥、黑水粉、一整盒牙签——橡皮泥做成肉身,娇俏的鼻头上粘上黑色的糖果般的小圆球,再在鼻子上方的空白处粘上黑色的小珠子眼睛,最后插上许许多多染成黑色的牙签,一个畏首畏尾的小刺猬就做成了。
她看了看电话手表,离下课还有十七分钟。
小美同学一个人完成的作品!没有爸爸妈妈的协助配合,一个人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比赛。年轻的美术老师抓住机会夸奖她。
得奖的骄傲和喜悦暂时冲散了没人陪伴的失落。小美站在讲台上,脊背挺得笔直,手捧着牙签刺猬的底部,眼里充满期待。她希望得到同学和同学父母的回应,对她和她的刺猬作品的回应。可她再一次感受到了失落,一种和爸爸不在身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的失落:他们只在意他们自己,大人们更是这样,注意力全在他们的孩子那儿,没完成作品的家庭仍然在为创作手忙脚乱,完成了作品的家庭也只关注着自己家的作品,而一些看似盯着她的同学,那神态虚无到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在梦游——她非常熟悉那种感觉,坐在教室里,心神却不在他们中间,那种缥缈的,似空白又不似空白的奇特感觉。
小美的爸爸是人民警察,一位非常出色的刑警,今天没能来。大家要向小美学习,她一个人完成了比赛。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老师又开始说话,兴高采烈地,特意对小美爸爸的职业进行强调。与刚才不同,这种过分的强调使得孩子和家长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小美身上,像没见过世面般,他们表现出了那种她在幼儿园就已经熟悉的样子。不过,这也不怪他们——人民警察在同学们心中总是具有某种特别的威信,尤其是瞥见过爸爸身着制服的同学,一开始,他们对她也产生出一种近乎于对警察的膜拜和敬畏。这曾经让她觉得无比骄傲。
有些热,小美晃了晃身子,就像晃一晃就可以起风似的。她瞅着教室尽头的房顶,日光灯仍然在天花板上白晃晃的,像些冒着热气的白色大冰棍,淹没在明晃晃的日光和白墙里。太阳那么大,应该关了吧。她想她的热应该就来自头顶这些不合时宜的大冰棍。
学校的亲子课堂一个学期也轮不上一次。爸爸没来。爸爸几乎不来的,他连家长会也没参加,开学的时候倒是给学校作了普法宣讲。她和同学们在显示器上看着他坐在演播室里,听着他被扩音器放大过的声音。我爸爸。她的声音含在喉咙里。那时教室里很安静,同桌郭金娣马上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前座的高明宇转回头来,别牛了,你爸爸怎么不来接你。的确,很久了,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同学们对她有个警察爸爸这个事实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只是,今天又让她一个人,在老师眼中孤独的一个人,竟让老师如此煞费苦心,为了叫她高兴,连本意是巧妙掩饰的话语也表达得这般笨拙。
小美垂下眼睛,然后继续抬头瞅着热气腾腾的大冰棍。她想请老师把灯关了,但她不敢——老师如此特别的强调,和头顶不合时宜的大冰棍相得益彰。她分不清老师究竟是要说她的警察爸爸,还是要说她小美这个人,或是她一个人完成的作品。这个时候应该要说作品的。可老师没有说作品,一个字也没说,作品本身被忽略了。她开始生闷气。生闷气的时候她习惯垂下眼睛,用脚趾在鞋里抠鞋底,这令她觉得舒服,仿佛闷气随着脚趾的用力往地底下四散开去了。她的身体重心挪向一边,让闷气从一只脚跑出去,再挪向另一边,从另一只脚跑出去。
回到座位上,太阳的光已经斜进来了。外面仍然不见爸爸的影子。小美静静地盯着落在白墙上的窗户格条的影子。头顶的日光灯除了散发出令人烦躁的热气,真是什么作用也没有,在强烈的日光下,形同虚设,连影子也抵挡不了。在那些影子下面的桌子上,她的小刺猬蜷缩着身子,趴在影子格条中间的一小片光区里。有时那光很亮,影子很黑,有时光和影子同时暗淡下去,不一会儿又都亮起来。小刺猬在光和阴影里忽明忽暗。小美发现,只要不直视太阳的光线,忘记头顶的大冰棍,就可以看到令人愉快的昏暗。
还有家长陪着孩子陆续将做好的手工交上去。
对不起,来晚了。爸爸穿着黑色翻领夹克,在走廊上等小美。
为什么?小美咕哝,这不是在问问题,她在表达内心的不满。爸爸承诺过一定会身着警察制服参加学校的亲子课堂。虽然这有违着装规定,但爸爸答应了她,答应让同学们看见他的警察制服,哪怕一眼也行。这是爸爸工作十六年以来第一次休年假,也意味着,八岁零两个月的小美,拥有了有记忆以来和爸爸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她对这段时光寄予了非常热切的渴望,但在这个下午,爸爸单位临时有事,又爽约了。
爸爸。昊昊和妈妈从隔壁班出来。昊昊把奖状递到爸爸面前。
小美仍然在想头顶的日光灯,她后悔出教室门的时候没有伸手关掉它。关掉它,就不会想了吧。
我们昊昊可厉害了,又聪明又能干,得了二等奖呢。像是二等奖非常了不得似的,妈妈脸上满是丰收的喜悦。昊昊越过她同样拿着奖状的手,高高地把自己的奖状举到爸爸眼前。妈妈和仰着头的昊昊四目相对,满眼都是疼爱和由疼爱生出来的自豪感。啊,我们昊昊真的好厉害啊。昊昊成功吸引了爸爸的注意力。爸爸接过昊昊的奖状迅速浏览,目光和妈妈、昊昊的交织在一起。
我得一等奖。小美仰着头。没有人回应她,他们三个人忙着各说各话。
天空里,那如熊熊烈火映红的颜色已经失去了它的温度。红橙色的云霞笼罩在爸爸妈妈和昊昊三个人身上。小昊昊举起的奖状,仿佛一片大叶子,覆盖并遮住了那些原本可以照在她身上的光芒。
在小美看来,他们一家的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她和爸爸,还有妈妈,她在爸爸妈妈中间,他们牵着她的手,时不时地,她蜷起脚,由爸爸妈妈拎着手臂,像两三岁的孩子那样,起飞咯,降落咯,昊昊也不应该像她这样跟在他们三人后面。他应该在她起飞的时候推着她的脊背,那样她便可以飞得更高更远。或者,就她和爸爸吧,她坐在爸爸肩上,爸爸扛着她,她伸展双手像小鸟张开翅膀,这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沿着回家的路一直往前走。幽长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卖杂货的商贩又出来摆摊了,爸爸给她和昊昊买了二两糖炒栗子,准备再买烤红薯时,被妈妈给制止了,在购物上,妈妈是最懂得适可而止的那个人。
小美吃着栗子,定定地看着红灯,路对面也挤了很多等待的人。头顶红橙色的光线正在收缩,路灯像被遥控的花儿一样准时盛放,人的皮肤被照得暖暖亮亮的。爸爸妈妈站在他们身后,昊昊挤在她身边,紧紧挨着她,体温传递到她手臂上,时不时地,伸手取栗子,或者把剥下来的栗子皮放进牛皮纸袋旁的塑料隔袋里,这样的接触让她安心,也令她感觉到昊昊异样的乖巧,像有一层甜滋滋热乎乎的糖丝将他们粘在一起。只有在黄昏落日间亮起来的灯才是最美的。她喜欢这样的感觉。
昊昊,拉着昊昊。直到妈妈尖厉的嗓音响起,小美才发现昊昊已经冲到了马路中间。爸爸揪住昊昊的后背。红色面包车擦着爸爸的衣角开过去。
只顾自己,也不拉着弟弟。妈妈瞅着她,把昊昊揽在胸前。昊昊靠在妈妈身上。她直直地盯着妈妈的眼睛,很显然,妈妈没有意识到她又在给小美定义一个姐姐的责任。她不知道这要怪妈妈还是要怪昊昊。
高楼美化灯像水银一样从上往下流淌,再从下往上回溯。小美内心的委屈跟着齐刷刷流动的灯光上下跌宕。我讨厌走路。她大声朝向爸爸,边说边抢着黄灯冲过了马路。
经过童装店,橱窗里设计了一家五口的人体模特,红色卫衣、蓝色牛仔裤,卫衣前襟上绣着“GOLF”英文字母。小美停下脚步,她喜欢那套衣服。爸爸也看着橱窗,与她并排站在一起。我从小就受人保护,爸爸说。为什么?她是真的在问问题。我有五个姐姐,爸爸又说。这有什么好的。小美的回答像弹簧一样迅速而有力。后来,爸爸还说了什么呢?她没记住。
2
松鼠台灯的开关设计在松鼠头上,往左边拧是夜灯,往右边拧是台灯,台灯的光亮在松鼠的大尾巴上,夜灯的光亮在松鼠头上。现在夜灯亮着。小美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月光洒在湖面,水的波光通过窗户射到天花板,一晃一晃的,像一些不断变形的蜂窝棱格。小美怕黑,以前只要松鼠头夜灯亮着就可以了,现在不行,现在她总感觉自己被黑暗压扁,不打开房门就透不过气,担心自己会被黑暗压死,不敢睡觉。
妈妈从房门口经过。门就是用来关的。妈妈的语气不容置疑,一面说一面伸手拉房门。
门就是用来开的。她回敬妈妈,语气坚硬、冰冷。
这样的语气,足以刺伤妈妈,小美对这样的刺伤感到心满意足。
晚上回到家,小美迫不及待地从橱柜里找出一包牙签。在学校里做成的刺猬留在了学校的展览柜里,她想重新做一个放在家里的博古架上。博古架上展示着爸爸、小美和昊昊三个人的奖品和美术作品。那时,昊昊正坐在她身后的小板凳上拼装3D立体恐龙模型。令人没想到的是,他突然站起来,抬起手臂往小美头顶飞出一块恐龙模具。戳到人了——戳到昊昊了。妈妈扑过来,抢下小美手里的牙签,和桌上的一起塞进牙签盒。
光线不太好。妈妈又扑向墙壁,忙着去摁顶灯开关。嗒嗒嗒,妈妈连着按了三下,调了三个档,顶灯的白光开到最强,小美对面镶在壁橱里的镜面也顿时亮闪闪的晃眼睛。
不长耳朵。妈妈和往常一样,果真这样说。
小美闭上眼睛,躲避突如其来的雪亮。强光和黑暗一样令人不适。在昏暗的光线里,妈妈看向昊昊的眼睛也是一道明亮的光束。小美感觉脑门和太阳穴发胀,仿佛一只气球要突破它的壁垒。她静静等待妈妈下一句话的到来。
在小美看来,妈妈总是拥有特殊的能力,牢牢地把她掌握在一个特别的能量圈内。
不长眼睛。果真,妈妈又这样说。
妈妈刺耳的话加上刺眼的强光,让小美一下子炸了——牙签全部抛撒向桌面,张开巴掌迅速划开——遍地牙签,和她遍地的愤怒一起躺在灰色的地面。觉得舒坦了些,她又抓起顶灯遥控,将灯光调到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档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迷上了这个游戏——妈妈激怒她的同时,她也从中获得了激怒妈妈的快感。
最恼人的是,妈妈不让小美做牙签刺猬,却又要求她陪着昊昊练围棋。小美你要懂事呀,你在学校已经做过刺猬了。你是姐姐,我们家的规矩,大的要让着小的。爸爸也皱着眉头,要她执行妈妈的命令。
自从昊昊报了围棋班,为了增长棋艺,几乎每天晚餐过后,小美都被要求陪着昊昊下围棋,这个时间算是小美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刻。爸爸又不陪她去湖边玩沙子了。她拿着藏在手心里的牙签,一下一下往棋盒里戳。她想让爸爸妈妈明白,为了陪昊昊,她牺牲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时间和快乐。可她这样做并没改善什么。
爸爸不管她,坐在旁边看他们。
和平时一样,没下几分钟,昊昊就开始作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