俟后世圣人君子
作者: 黄德海一
一切有旷代光华相随的事物,都自带着危险的耀眼属性,让人无法在起初就正目以视。亚瑟·梅尔泽(Arthur M. Melzer)《字里行间的哲学:被遗忘的隐微写作史》(Philosophy Between the Lines:The Lost History of Esoteric Writing)中提到过这种危险性:“一个人只需要反思一下智慧树和巴别塔的故事,或关于普罗米修斯、代达罗斯和俄狄浦斯的神话,或塞壬女妖的故事,或柏拉图的《理想国》中对‘高贵谎言’的论证,或浮士德和弗兰克斯坦的故事,就可以看到,在西方世界,危险或被禁知识(forbidden knowledge)这个观念具有一段悠久、庄严的历史。甚至,在西方文化的两大本源,即苏格拉底和圣经中,前者教导我们,善、最高存在以及真理这三者的理念犹如太阳,我们几乎无法直视;后者教导我们,如果我们凝视上帝的正脸,就必死无疑。由于某种原因,最高的真理不仅强迫我们的人类能力要理解,还要忍受。……我们之所以敬畏真理(Veritas),认为它是一种伟大、高贵的理想,正因为我们知道并感觉到,这种东西并不容易,它需要我们最大的勇气、坚定和牺牲。因此,它必定对那些没有力量承认并适应它的人构成了威胁。”
除了对观看者的危险之外,那些光华耀眼的事物,也会给宣布者自身带来危险,有心人便不得不采取某些隐微的写作方式(Esoteric Writing)。即如梅尔泽所言:“在历史长河中,促使哲人以及文学、政治和宗教作家们实践隐微交流的最一般性的动机:避开审查或避免受到迫害的迫切需要。”这对内的自卫和对外的防护,好学深思的中国古人,自然也有特殊的表达方式。对内的自卫近乎人的本能,就以《春秋繁露·楚庄王》为例吧:“义不讪上,智不危身。故远者以义讳,近者以智畏。畏与义兼,则世逾近而言逾谨矣。此定哀之所以微其辞。以故用则天下平,不用则安其身,《春秋》之道也。”对外的防护,在复杂的社会情势下,怎么说都不会准确,比如《论语·泰伯》所谓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比如《观·彖》所谓的“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比如《礼记·祭义》所谓的“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这样的话,往负面想,是某种特殊的逢迎或选择,往正面想,则可能是对耀眼光芒的有效遮挡,哪里容易说得清是非对错呢?
无论上面提到的《春秋》《论语》还是《礼记》,都是司马迁熟悉的典籍,他不可能不注意到如上的问题。《史记·孔子世家》引孔子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不讲利这种近俗的问题,不讲命和仁这样过高的理论,耐心等待合适的教育时机,不反复鼓励和督促人学习或思考,是否就含有对普通人的保护之意?《史记·匈奴列传》的论赞,则差不多是对《春秋繁露》的复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更可能的是,这些认知原本用不着通过经典阅读来获得,司马迁身经的一切,已足够提示他这些问题了。前文言及的武帝怒而削景、武两本纪,就是非常典型的表现——即便有可能不是事实,也说明古人深明述作之事的伤害属性。此后,班彪就指出司马迁的著作“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其子班固《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论,则几乎是引经据典地谈论司马迁的不够谨慎了——
乌呼!以迁之博物洽闻,而不能以知自全,既陷极刑,幽而发愤,书亦信矣。迹其所以自伤悼,小雅巷伯之伦。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难矣哉!
班固的意思是,司马迁发愤而作,类似《小雅·巷伯》里遭遇谗言的巷伯阉官,虽有委屈,毕竟不能如《大雅·烝民》提到的那样能够明哲保身。这论断让人觉得心凉的地方在于,班固几乎要说出司马迁的遭遇是自己活该。现在已经没法确定,他这番话是依据平生所学的特殊判断,还是对当时帝王的先意承志。或许,他《典引》序里记下的汉明帝(57年—75年在位)诏书,就透露出了某些消息:“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接着帝王的明确结论,班固马上表态:“臣固常伏刻诵圣论,昭明好恶,不遗微细,缘事断谊,动有规矩,虽仲尼之因史见意,亦无以加。”刘良注:“刻,治也。圣论,云司马迁非义士之论也。因史见意,谓修《春秋》褒贬之。”这段话几乎把汉明帝推成了在世圣人,其褒贬当然就是如孔子《春秋》同样的不刊之论了。用现在的方式来说,是否汉明帝和班固代表了一个共同体的稳定意识形态,而司马迁更显得像是异端?
其实不只汉明帝,对很多高层治理者来说,异端蕴含的危险性不言而喻,把《史记》深藏秘府和贬斥司马迁就是最常见的手段。汉成帝河平间(前28年—前25年),东平王刘宇上书求诸子及《太史公》书,成帝询问大司马王凤的意见,王凤明确表示:“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从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汉献帝初平三年(192年),王允欲杀蔡邕,太尉马日磾以邕“旷世逸才”为劝,王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公元3世纪的前半期,魏明帝(226年—239年在位)也有一个很典型的说法:“司马迁以受刑之故,内怀隐切,著史记非贬孝武,令人切齿。”当然,也有看起来相反的例子,比如光武帝(25年—57年在位)就曾赐倚重的大臣窦融《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并下诏让窦融留心魏其侯窦婴与王室的关系,虽然是鼓励,其实也是对可能发生的危险的提示。
我很怀疑,希腊城邦最后处死苏格拉底,也很可能是因为他有类似的危险性。柏拉图《苏格拉底的申辩》,写下了苏格拉底对自己所处情势的认知:“这个人是神明降下叮附在城邦上的,这个城邦就像一匹俊美而血统高贵的马,却因为体形硕大而慵懒,需要某种牛虻来激发。而我认为,神明派我来这个城邦,就是要起到它这种作用:激发你们每个人、劝说你们每个人、责备你们每个人,整天不停地到处追着叮刺你们。……当然,你们也许会很恼火,就像从瞌睡中被唤醒的人那样,兴许会拍我一巴掌。……我实际上恰好就是神明赐予城邦的那样一种人,你们从下面的事实兴许就会明白:我从来不关心自己的任何事情,这些年来一直坚持不理家事,反而总是关系你们的利益,就像父兄一样,私下来到你们每个人身边,劝你们关心美德——这岂是凡夫俗子之所为!”自比牛虻的苏格拉底非常清楚自己面对的危险处境,知道雅典的民众会因为受到叮咬而恼羞成怒。另外,虽然苏格拉底不断提到神明,可他被控的罪名之一却是“不信城邦所信的神而信奉新的神灵”,也就是说,起诉者认为苏格拉底虔敬以对的是新神,怀疑他企图以这陌生的新神代替熟悉的旧神。
旧神,正是城邦和民众的精神基础,动摇了旧神,就动摇了城邦的习惯生活方式,取消了人们精神上的舒适区,自然会引起民众的警觉,并进而要将散布消息的人绳之以法。更富意味的是,民众的警觉非常可能很快地变成城邦的总体警觉。无论人们是否如雅典民众那样起诉苏格拉底,城邦总有办法识别对旧神造成威胁的人。不知能否就此推测,一个事物的出现之所以让人感到危险,非常大的概率是因为它拥有某种特殊的新,这个新可能会带来精神世界的巨大变化,从而引起人的严重不适。苏格拉底的审判是因为新,西方另一大源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是否也因为他带来的福音是全新的?是不是可以说,凡属人的杰出制作或创造,都必然带着先天的危险属性?如此,杰出的《史记》天然具备危险因素,也就用不着奇怪了。更需要追究的问题是,《史记》究竟提供了什么崭新的东西,让它的危险性持续了如此长久的时间?
二
写作的危险性,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应该是心知肚明的。在《书简七》中,柏拉图这样写道:“我并不觉得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对人类都有好处。他们只对某些少数人有益。对于这些少数人而言,他们自己就可以通过小小的暗示发现那些思考;至于其他人,这样的思考会产生不合适的结果,或使有些人产生不该有的蔑视,或使另一些人产生傲慢和虚空的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写《上帝之城》的奥古斯丁说得更为明确:“柏拉图喜欢其导师苏格拉底那种众所周知的方法,即掩饰他的知识或意见。他也常常偏爱用这种方法。因此,寻找柏拉图本人在众多问题上所持的观点较为困难,并不比寻找苏格拉底的真实意见容易。”无论怎样表达,“掩饰他的知识或意见”都可以看成文章开头提到的“高贵的谎言”。《戏剧诗人柏拉图》导言谓:“‘谎言’是说,这个故事未必真有其事,‘高贵’是说,这个故事的意图在于让政治共同体走向一种由哲人—立法者来引导的高贵生活。”这里的“立法者”,不妨暂且理解为经典的创制者。无论掩饰的知识还是虚构的故事,在起始意义上,都是为了共同体的向上(起码是安稳)可能。不过,一旦举名,立刻就会有(能力不够的)模仿者和(别有用心的)歪曲者出现,加之绝大部分人根本无法辨识真伪,对创制问题的判断便不得不以混乱的形式出现。
高贵的谎言也好,隐微写作也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代的“微言大义”。所谓“大义”,不就是显白(Exoteric)写出的道理?所谓“微言”,不就是要隐微表达的意思?不过,这样的比较,很容易陷入“横通”的境地,如章学诚《文史通义》所言:“通之为名,盖取譬于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学者陋于闻见,接横通之议论,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鱼目混珠,清流无别,而其人亦遂嚣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于横也。”“横通”的危险在于,非常可能伤害各自思想的肌理,只标示出比较者自身的颟顸。即如西方的隐微写作,自柏拉图开始,大部分是为了自觉区分公开教诲和秘密教导,而中国的微言大义,则是一种时移世易的不得不然,如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所言:“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记帝王之道。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如果真有隐微写作和微言大义这回事,那名词也都有自己的源流,辨别源流比横通更为重要。
另外一种情形也值得注意,即自希腊开始的西方著述和中国古代的著述,起始时对制作者的指认方式便不相同。希罗多德《历史》中云:“赫西俄德与荷马……把诸神的家世教给希腊人,把诸神的一些名字、尊荣和技艺教给所有人,还说出了诸神的外貌。”引过这段文字之后,《戏剧诗人柏拉图》导言随即指出:“神是生活的最高指向,关于神的言说就是神学,通过对诸神世系及其特性的描述或书写,荷马(以及赫西俄德)神学就为希腊民族、希腊的城邦政治共同体划定了一种由诸神来保证的特殊生活。……就是说,诗在根本上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很早就在书上署名,或许是西方的特殊方式之一?如唐诺《眼前:漫游在〈左传〉的世界》所言:“古希腊人说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体例上正是不断流传、吟诵、修改、增添的东西),作者是荷马一人。但希腊人又同时诗意地、隐喻地讲这位盲诗人是个‘同时诞生于七个不同城市’的人,这意味着希腊人并非不晓得此一基本事实,甚至精确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个希腊城邦的人共同完成这两部史诗。息事宁人之外,这个如此美丽而且意味深长的说法,这样把‘七个城市的许多个人’再重新凝聚为一个人,却让我们不能不警觉起来——希腊人多意识到什么?想多透露什么?”
中国古书署名,却要到很晚之后。余嘉锡《古书通例》周祥考察之后确定,起码“汉末人著书,尚不自题姓名”,“每卷自署某人撰,虽不详其所自始,要其盛行,当在魏、晋以后矣”。这一过程,伴随的是经典地位的巨大变迁,也牵扯到社会生活方式的改换。张尔田(1874年—1945年)《史微》从另一角度描述了这变化——
盖六艺者,先王经世之书也。经世之书皆掌柱下,皆太史之所录,非如后世仅以编年、纪传为史而已。故天人之故、政教之原、体国经野之规、宰世御民之略,皆得以史目之。试以六艺征之,《周易》为伏牺至文王之史,《尚书》为尧舜至秦穆之史,《诗》为汤武至陈灵之史,《春秋》为东周至鲁哀之史,《礼》《乐》为统贯二帝三王之史。《太史公自序》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则六艺相续为史,可以心知其意矣。
需要注意的是,张尔田所谓的史,并不同于后代所谓的史:“后世之史,纪事而已,纪言而已。古史则不然,其纪事也,必并其道而载之,其纪言也,也并其意而载之。有纪事、纪言而道与意因之而见者,《尚书》《春秋》《礼》《乐》是焉;有载道、载意而事与言因之而见者,则《易》与《诗》是焉。”这一看起来无比稳固的官学系统,在东周发生亟变:“周之东迁,天子失官,百家始分,诸子之言纷然淆乱。孔子悯焉,于是以儒家思存前圣之业,观书于周,问道于老聃,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诗》三千余篇去其重,赞《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下讫哀,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自是六艺之文咸归孔氏矣。七十子后学因相与尊之为经。是故由前而观,六艺皆王者之史,根据于道家;由后而观,六艺为孔氏之经,折衷于儒家。”差不多能够断定的是,东周时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古今之变,上古官学由此渐渐变成春秋时代的私学,作为“经世之书”的六艺也变成了“恒久至道”的六经,孔子因其卓越(aret)成了这一转折中最关键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