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斯中心(散文)
作者: 非亚1
我抵达梅斯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左右,旅游大巴在城市里兜转了几条街道之后,停在了ibus酒店的门口。这原本是一个外表用枣红色石头砌筑的历史建筑,位于两条街道的转角,看上去并不显眼,有些陈旧,它被改造成了连锁酒店。街道的地面铺着小块的花岗石,凹凸不平。我拖着行李,从旋转门进去,发现酒店的大堂很小,电梯也很小,并且只有一部,每次连同行李,也只能进去一个人。酒店的门厅,站立着一群刚刚到达的游客。我站在后面,等了很久,最后总算上到了自己居住的房间。
酒店的客房不大,但设施还不错,一张长条形的木质桌子横在窗户前面。我放下行李,拉开大幅的米黄色窗帘,跳入我眼睛的,是傍晚温暖明亮的阳光,以及不远处正对窗口的一排铁轨。天空下供电线路的金属架子,和铁轨一起,在阳光下静静闪耀着细碎的反光。没有一个人,也几乎没有一列火车。铁轨的一侧,是一个四方形沉默的建筑,外表陈旧,窗户很少,我想那应该是个车站。只是现在,这个位于德法边境的城市,仿佛成了铁路线上人迹罕至的终点站。站台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等候,也没有人离开。越过铁轨跳入我眼睛的,是金属供电架后面的房子,一组整齐出现在天边的新建筑。左边,一个白色拱顶的奇怪建筑,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是个来旅行的建筑师,职业的本能,激发起了我对这个建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房子,一本杂志?一个建筑网站?似乎是一个日本建筑师的设计。我努力搜寻,隐约想起他最近获得过普利策建筑奖,我费了很大劲才想起他叫坂茂。我有些奇怪,这个日本建筑师怎么能在如此遥远的欧洲内陆城市,建造起这么一个奇怪的建筑。它就像一个天外来客,降落到这个满是历史街区和建筑的边境城市。这个思维特异的日本人悄悄来到这里,然后用他奇特的建筑,闯入这个城市的边缘。高耸的白色膜结构拱顶,在城市低矮的房屋之上,在日光的照射下放射出一片反光。我马上从行李箱中拿出相机,决定出去看个究竟,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这里,继续我的旅行。现在,虽然已临近傍晚,但夏日强烈的阳光,依然让天空格外明亮和灿烂。
我带上门,通过窄小的电梯下到大堂,酒店的电动门,在我的面前瞬间打开。我跨入人行道,转弯,穿过一段过街楼,来到街上。此时,天空依然光亮,圆弧形的天空,呈现出几乎均匀的蓝色。街上行人稀少,汽车寥寥无几。我站在一棵大树旁边,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车辆过来之后,便迈开腿,横过马路。我打算从铁路桥下穿越过去,到对面那一片无名的陌生地带。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没有一个人在行走的桥下空间。寂静犹如一块石头,在接近傍晚的时刻,显得格外真实和清晰。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外加有些神情紧张地快速穿越过去。事实上,这里并不只有一座桥,而是很多座桥并列在铁轨下面。在有些地方,桥与桥之间相互脱开,因此傍晚的阳光,从铁轨上面的天空,通过这些窄缝灌入到桥底,然后光线再向周围蔓延。尽管如此,桥底下依然寂静而清凉。一个黑白广告牌伫立在人行道边,我注意到是一个音乐表演的海报,几个年轻人站在路边,看起来很帅气。因为阳光的照射,这一段几乎没人行走的桥底,看上去还不算太可怕。尽管如此,我还是因为突然环绕在身边的空虚与寂静而有些茫然和紧张。从桥底的这一边到桥的另一边,距离有些远。我,一个外国人,来自东方,拎着一部崭新的佳能单反相机,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我很担心从对面,突然冒出几个文身的,穿黑色T恤、耳朵和鼻子穿了不锈钢金属的青年,他们低着头,朝我这边走来,然后围上来,堵住我,掏出刀,压低声音,要我交出相机和钱包。
2
但是很幸运,我顺利地穿过了那几座并排的铁路桥。我松了一口气,在傍晚散漫的光线中,我来到一个陌生的、有些开阔的城市边缘地带。草地,道路,树木,路灯,坐凳,一些胡乱生长的茅草,一个造型奇特、由白色膜结构和钢木结构组成的雨伞状建筑,静静伫立在一块空地的上方。我拿出相机,从远处到近处,从右边到左边,围绕这个建筑开始不停地拍照。靠近、进入、环绕、抚摸,然后观察、思考、探究、分析。我像一个好奇的外科医生,用眼睛探测这座建筑,用目光扫射各个细节。有时我坐在屋顶下方的一张条凳上,有时站起身,走到远处观察,我思考着这个日本建筑师的设计意图。我注意到有人骑着单车,从空地上快速地穿越过去。也有人进来,行走,停留,或者坐在我之前坐过的那个条凳上,然后再起身,默默地走向街道深处。
但行人依然很少,街上几乎空空荡荡。降落到四周并渐渐笼罩住树木、楼房的傍晚,看上去多少显得有点不真实。我站在那,想确认自己是不是站在某个经度和纬度,甚至是不是站在某一块坚实的土地上。我甚至像周围的树木一样,用迟疑和犹豫,确认我是不是我。周围的空旷,在吞掉我之后,又像对待一颗果核那样,把我吐到脚下的水泥地面。
出于一种建筑学的好奇与兴趣,我暂时忘掉环绕在身边的空虚,决定继续自己接下来漫无目的漫游。不远处两幢崭新的建筑吸引了我,我决定越过马路,继续向前。仍然是没有人,如此空旷,因此我得以快速地来到那两幢建筑的前面。一幢建筑的表面,被木格栅的遮阳构件所包围,细腻、温暖的木材,充满明暗虚实的光影,我喜欢这样的建筑,遮阳形成了另一重立面的空间,阴影被镶嵌在坚实的材料之上。另一幢房子,则完全是另一种现代主义的风格,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错动的阳台,尤其适合瞭望城市周围的风景。只是现在没有一个人,在这个房子的阳台和内部出现,只有我和这两个冰冷的毫无感情色彩的建筑,在进行着一场毫无用处的对话。我沿着人行道,从街道的正面,绕到了房子的后面,那里有一个空旷、巨大的斜坡,以及一些花园和围墙。另一些房子,在傍晚这个时刻,和那两幢房子的沉默,构成了某种彼此对应的关系。
在一种过分的孤独中,我满足于自己在虚空中获得的一切,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分享这种感受。然后我离开,折向另一个街区的另一幢建筑,它沿着一个内部的花园和一条街道布置,一直向前延伸。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在一个过街楼的位置,我停下来,然后向右穿越过去,到了另外一边的花园。花园里有各种树木,台阶,坐凳,标高不同的草地,一些长满灌木和茅草的花坪,分散在花园的各个角落。有几座连接宅前路的天桥,架在草坡上,然后从空中穿过去,到达建筑的内部。在这个偌大的傍晚的花园,我仍然奇怪地没有碰到一个人。我孤零零地行走在花园里,仿佛只是自己在和自己对话。此刻,明亮的光线已经褪去,月亮、星光从天空中冒出来,从遥远的灰蓝色的天空,注视着我。
我再次漫无目的地走回到街上,然后像游荡的一只猫或者一条狗,继续自己的漫游。我途经一个昏暗的、大门紧闭的老房子,尖顶下面的山墙,就像一张孤僻和拒绝交流的脸。在老房子的对面,是一个位于Y字形路口的小建筑,它同样是大门紧闭,没有任何灯光与人影。在暮色越来越浓厚的时分,我决定折返。我掉过头,开始快速地行走,我带着我的心,不真实地漂移于城市边缘的陌生街区,漂浮在这里和那里,出没于此处与他处。
3
我离开白色拱顶的梅斯中心,和那一片高楼遍布的新街区,打算再穿过铁路桥原路返回时,之前明亮的阳光,早已在这个边境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街道开始变得灰暗,空气仿佛开始融进了一层不透明的灰雾,黑夜就要统治城市了,路灯似乎开始点亮,我又要再一次穿过那座光线昏暗的铁路桥,回到对面的酒店。此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站在另一边的人行道上。他们是一对情侣,还是一起玩耍的朋友?是打算吵架,沉默,还是恩爱?当我观察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分别扭过头,朝我这边观望。我不敢肯定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我开始变得有点紧张。在他们再次看过来并注意到我之时,我开始以一种奔跑的姿势,像一只疾飞的蝙蝠,飞离地面,张开双手,闪电般地穿过了那几座铁路桥。
在我冲出桥底的瞬间,我松了一口气,我的正前方,就是ibus酒店,它静静地伫立在路灯刚亮起的夜晚。我站在街的对面,没有马上返回酒店。我选择向左,打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然后转折,环绕一圈之后再从另一条路返回。作为一个曾经在城市迷失过的游客,在路过的每一个丁字路口或十字路口,在准备向下一个街区行走之时,我都要反复确认自己的方向,寻找标志物,拍照,或者记住一棵具有特征的树木,一个广告牌。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在傍晚去到慕尼黑,在市中心大教堂解散队伍并各自活动之后,我在夜幕降临时分从一家书店走出来,在灯光和霓虹灯亮起之时,我却完全迷了路,无法找到返回之前停车点的道路。在焦急、茫然、慌乱以及不断围拢过来的夜色中,我遇到了一个德国中年人,他站在我面前不远处,我向他求助,我拿出纸和笔,描画着停车点附近的小广场,一个带有柱廊和三角形山墙的建筑。那个中年德国人明白了我的意思,挥了挥手,带着我穿过了几条街道之后,终于把我带回到下车点附近的小广场。作为建筑师,我之所以如此谨慎,不过是想让自己,不再犯以前那种愚蠢的错误,迷失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里。
现在我的正前方,是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广场,左侧是安静的铁路和开窗极少的建筑,我知道它叫中央火车站是后来的事,它的建筑风格,属于带有德国特征的新罗思风格。车站广场上,有一座巨大的金属雕塑。我站在路边,只看到很少的人从车站走出来,也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一前一后分散着走进车站。也许他们想坐夜行火车去往另一个地方,在疲惫的一天工作之后,坐火车返回自己的家,或者临时去出一份公差。但现在,车站里的铁轨静悄悄的,没有一列火车停靠在那里。也许火车全都开走了,它运来了最后一批旅客,不多的几个,从车站走出来,在出站口停顿了一下,确认自己下一步的方向,然后穿过广场,之后转眼消失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街区。我知道,在车站这样的地方,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极其偶然的擦肩而过的过客。
我从铁路桥这边走向车站时,需要走上一个缓缓升起的斜坡。车站一侧的一个角落,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靠在屋檐下,他们似乎在争执着什么。女人后来干脆躺到了石头的平台上,男人则对她大声嚷嚷,然后那个女人又坐起来,愤怒地把脸转向那个男人,凌乱乌黑的头发,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愤怒。我不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但有些担心他们会突然打起来,或者突然朝我所在的方向冲过来。我迅速地离开他们,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我整个人终于越过车站的出入口,来到另一边,直到我确认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两个人。然后我站在那里,观察四周,想确认自己下一步,到底该往哪里走。
有两条路,同时在我面前展开。一条,沿着铁轨的一侧一直向前延伸,没有一个人,极其安静。另一条,和铁轨沿线一侧的这一条大约呈60度角。我站在车站这边,无法看到那条路更远的去处,一些路边的建筑、树木,遮挡住了这条路的走向。也许它通向市中心,一个商业中心,或一个市政厅广场,或者通向一个学校,一个住宅区,甚至一个足球场。那里,俱乐部的足球赛将在周末上演,欢呼声会淹没掉大半个城市。在这条路的入口,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了,桌子和椅子,已经摆在了马路和广场的旁边。有一个喝酒的男人正向我这边观望,另一对男女在另一桌的椅子上低头交谈。我并没打算去那里喝上一杯,或者在那里一个人静静地坐上一个小时,点一份晚餐,再要一杯啤酒。我觉得在几乎空空荡荡的广场上,那里的顾客实在太少了。我不喜欢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它缺少氛围,也缺乏情调。我仍然想探寻这个城市更多未知的空间。在思考几秒之后,我转过身,决定沿着与铁路线平行的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去。
4
我一个人行走在那条路上。从起点的车站广场,一直到某个我开始右转的路口,我没有遇到一个人。沿铁路线平行的街道,连一棵树也没有,整条街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我很纳闷在这个美好的夏日的傍晚,城市里的那些人都去了哪儿?他们难道全都躲在了家里,享用着他们美味的晚餐?暮色渐渐落在我的肩膀上面,我沉默着,一声不吭,只是快步地一个人走在这条铁路沿线的街道上。我要去哪儿?我要寻找什么?我会遇到谁?会有人从楼上的某个窗口盯着我,并注意到我的出现么?也或者,我仅仅只是吹拂过这个城市的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如同无色的停滞的空气,甚至掀动不了楼房阳台上悬挂的一件衣服、袜子和内衣。我仿佛只是好奇这里的宁静,欣赏那种人迹稀少的寂静,享受这种奇怪的空荡荡的不真实的感觉。在拐进另一条街道,并在一个丁字路口右转时,我不由得对着整个空空荡荡的街道,像个疯子一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我是一个偶然降落在没有任何一名观众的、灯光昏暗的舞台上的小丑,只是自己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台上,表演着独角戏。整个城市和空间,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舞台,随便我游走。我出现在那里,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部由我。也或者,所有的观众都躲在某扇窗口的后面,观看着一个陌生的来自东方的漫游者,在城市的街道上盲目地游走,没有目的,不知道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和他交流。那种孤零零的感觉,如同他脚上穿着的那对旅游鞋,在不停向前的交叉行走中,发出单独沉闷的响声。躲藏在每一个角落,观看这一幕独角戏的人,以此获得他们的人生启示——在孤独的人生和虚空中,追寻属于自己的爱与稀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