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七年
作者: 王单单1
我要去安尔,但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一个迷惘的人,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此去前路未卜,但眼下这一脚,我必须踩下去。我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逢人便问,“去安尔从哪儿上车?”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在他们一次次的摇头或者摆手后,我背着行李,继续穿梭在人群中,继续打听自己的去向。偶尔有人听说过“安尔”,若有所思,但也不是很确定,有的说从东站上车,有的说从西站,有的说从环城路滑坡那个地方……我只能从这些打听到的消息中,挨个去寻找,就像陷落密道的人,正在岩壁上到处摸索。我是一个刚刚通过特岗教师招聘考试的毕业生,要去安尔中学任教。选岗那天,数百人对应着待选的岗位,按照考试分数从高到低的顺序选岗,我报考的是初中语文,考了第三名,很快就轮到我选岗了,我却显得犹豫不决,因为那些岗位所在的地方,我从没有听说过。那时就业形势紧张,特岗教师招聘拿出来招考的岗位均在全县最偏僻的地方。忽然身边有个声音传来,“选安尔吧,离城比较近”——排在我后面的人们在催促我赶紧选。鬼使神差地,我真就对着教育局的工作人员说:“安尔。”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他们认为我的选择和我的名次不匹配,我有机会选到更好的地方去。我虽是镇雄人,但对镇雄县却很陌生。在举目无亲的城里游荡了半天,才找到汽车客运东站。在车辆密集的车站里,我在那些中巴车上到处寻找“安尔”的字样,可一辆车也没有找到。后来我跑去售票处询问,才被告知去安尔的客流量小,没有中巴车,只有两趟面包车,也不是很准时,还经常停运。接着工作人员指向车站外一处空地,告诉我说,“去安尔的车不在站里,都停在那边,不过这个点肯定没车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只见几十辆面包车灰头土脸地麇集在一起,车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泥污,一看就知道是从乡下来的,跑过最烂的泥泞路。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头,我感到忧伤起来,安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要去那儿工作了,可能还会是一辈子。记得选岗结束那天晚上,我告诉父亲选在安尔,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地方,当年村里有个堂哥跑三轮车,送客人下乡,结果路上出了车祸,就死在那儿。在电话中,我似乎看到了父亲那张凝重的脸,他有点担忧,但还是得鼓励我,“去吧,太阳晒不着,雨淋不着,能教书已经很好了。”
那是夏末炎热的午后,面包车内狭小,加之人员超载,一个个发烫的肉体挤在一起,像一截截架在火堆上的木柴正释放着晃荡的热浪。每个人身上的毛孔原本都是安静的,可现在被这车内的燥热一烘,汗滴便在那毛孔里苏醒过来,它们在那些细小的毛孔里翻了个身,纷纷攒着劲儿,在皮肤上拱开一个个出口,这使得大家身上的痒点此起彼伏,往往要从别人的腰下勉强拔出自己的手臂,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能将手反腕伸到背脊痒点上潦草地抠上几下,不多时那汗渍混合着微尘形成的汗垢很快便填满整个指甲缝儿。这热火朝天的生活已经开始向我涌来,我知道,从此以后,一切都得我独自去面对。
面包车才出城便驶上山道,后轮扬起的尘埃在身后形成一阵浓密的尘雾,偶尔有摩托车从中窜出来,在侧面超过我们,弹起几粒砂石噼里啪啦地打在挡风玻璃上。那面包车经过一些坑洼时,车身突然颠簸起来,车内的尘埃再次被腾起,随着我们的呼吸被吹开或者吸进鼻腔里。山道两边的植物蔫败着,叶片上敷着的陈年灰尘将一些枝干压得更低了,它们垂向路边,让原本狭窄弯曲的山路变得更加细小,真担心这样的路,会不会跑着跑着就从某个地儿断开了。
面包车嘶吼着翻过了几座山后,在一个集镇上减慢了速度,许多赶集的人晃荡在车前。司机不耐烦地摁着喇叭,前面的人回头斜乜,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有的慢吞吞地让开,有的甚至装作没有听见;司机压着嗓子,咒骂着,才走了几步,又有对头车开过来了,彼此小心翼翼地修正着方向,在错车时隔着车窗问,“今天拉了几个?”“十个”,话音未落,面包车又往前挪了几米,把对方羡慕的目光甩在车后方。面包车走走停停之间,我看着满街杂乱无章的摊位边,人们摩肩擦踵地行走在街上,有的寒暄,有的砍价,有的打情骂俏……街边房屋低矮,灰不溜秋地开着各种铺面,有个满身油污的男人正从灶台上抱起一甑子饭,雾气瞬间从锅里冒出来,将他汗涔涔的上半身淹没在小馆子的屋檐下。我问司机 “这是安尔吗?”司机说“不是,这是场坝,安尔还要跑一小时。”我意识到 “选安尔吧,离城比较近”可能是句谎话,或者是与其他岗位比“离城比较近”。知道这儿不是安尔后,我反而松了口气,甚至心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庆幸。
面包车沿着一条枯细的河流突突突地行驶,穿过一个个山坳或寨子,不时还会停下来,有人不停地上车或下车。每穿过一个山坳,我都会寄希望于下一个山坳,或许穿过它后,安尔就会豁然出现在我眼前了,想必,这地方有初级中学,应该不会太差吧。感觉时间过得真慢,我心里默数着这些山坳,想象着安尔的样子,这一路上不是河谷,就是高山,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块开阔的地方来安放这个村庄呢?似乎再走下去,我们就会去到悬崖上了。
2
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因为奔波带来的疲乏,我竟然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随着一声急刹,车内外的灰尘再次腾起,我感到身子向前倾轧,随即又向后沉沉地倒在座位上, “安尔到了”,司机冷冷地说。经过三小时的颠簸后,一车人被挤得变了形状,狼狈不堪地从车里钻出来,这时我才四下张望,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恍惚置身于绝境中,此生从未有过的悲凉之感从骨子里氤氲开来,现实的真实击碎了内心抱有的那点幻想,象牙塔坍塌了,我此刻就站在它的废墟上。安尔原本是一个乡,撤乡并镇后,归属于素有镇雄“小西藏”之称的以古镇。两排灰扑扑的低矮房屋夹着一条凹凸不平的街道,突兀地挂在山腰上。看得出来这街道以前也曾硬化过,可能因为时间久了或者遭遇大型载重车辆(安尔有煤矿)的长期碾压,许多地方的水泥已被碾成碎块,与坑洼中的泥土混在一起,部分路段有积水,其中垫了几块石头供行人通过。因为不是赶集的日子,街上人影寥寥,几条狗趴在街边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睛,偶尔有风穿过街道,吹起几只塑料袋翩翩然飞舞在空中。我绕过街口苍蝇乱飞的垃圾堆,逮了个学生模样的孩子问,“安尔中学在哪儿?”她怯生生地领我走出街道,穿过一条泥土路,路的右侧有几栋颓败的楼房,那就是安尔中学,就是我此行的终点,漫漫余生,或许我将在此度过。这学校只有一栋三层教学楼,早已破败不堪,墙面到处脱落,绽出斑驳的石头墙体,屋顶上的水泥板长时间被雨水冲刷,已经风蚀,一些锈迹斑斑的钢筋裸露在外,教学楼上的窗子黑乎乎的,窗玻璃多已缺失或者破裂。旁边有一栋两层楼的平房,那是以前的办公楼,现在变成教师宿舍,也是同样的颓败。我在二楼上见到了一位瘦高个儿的青年男子,戴着眼镜,他就是校长。那时我很瘦小,才毕业不久,穿得还像个学生,校长听说我是新来报到的老师,扶了一下挂在鼻尖上的眼镜,看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说新学期许多老师都调走了,但尚未搬离学校,所以暂时没有宿舍,让我自己想办法克服一段时间。唉,我一个外地人,来到了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怎么想办法呢?原以为报道后就能安顿下来,没想到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我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独自置身黄昏里,不知道该去向哪儿。满眼的荒芜中,有一片青绿的草坡从操场上蔓延到山边,或许是我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来思考一些问题吧,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坐在那山边上了,看着山脚下空荡荡的河谷。它正敞开自己,一束流水从中穿过,向着我刚刚来的方向逶迤而去,我在纠结,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但街上已经没有返城的车了。我掏出手机,想给朋友倾诉我此时的遭遇,可翻开手机后,却发现没有信号,无奈,只好苦笑着起身,朝安尔街上走去。
我先是沿街往返找了两遍,始终没有找到有“旅馆”“旅社”等字样的灯箱或招牌。于是看见谁家铺面开着,我就进去打听,终于有人吞吞吐吐地说,“我家倒是……有空床,但……也说不上什么旅社之类的”。我激动地说,“可以租给我住吗?多少钱一晚你尽管说?”“不嫌弃的话你就住吧,钱你随便给。”总算是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我跟随着他穿过两间屋子,经过巷道,堂屋,隐约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他窸窸窣窣在墙上摸索着,啪嗒一声,黑暗中绽出一颗暗黄的灯,那灯光根本就没法照明,只是将先前的黑暗稀释了一点而已,大约还是能看见里面有两张床铺的轮廓,他说随便我睡哪一张,然后转身离开。他也看不清,打了三下火机,前两下都打空了,第三下才打着,他借着那光亮,趿拉着鞋子沙沙沙地擦着地面走出去。天气还有些闷热,我把上衣脱了,赤裸着呆坐在床沿上。狭小的房间,黑暗的时刻,沮丧而又孤独的心情,此情此景,特别想找个人聊聊,可我翻开手机看了几次,仍然未有丝毫信号,无奈只能自我安慰,“睡吧,一觉醒来天就亮了。”我囫囵往床上一躺,哪知这床许久没人睡过了,满床都是沙粒,或许还有老鼠屎等,刚躺下去,感觉太硌人,立即又坐起来,伸手去将被汗水粘在后背上的沙粒一颗一颗地拂去。我摸索着将自己带来的行李打开,在这床上铺了一层新的垫单,再次倒下去,逼迫自己睡去,因为只有睡着了,这段煎熬的时间才会像被剪掉一样快速跳过。
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夜宿异地,不知睡了多久,半夜翻了个身,黑暗中看见对面床上,一粒火星儿支棱在床头,吓得我立即惊坐起来。可能我的反应过于强烈,对面床上才发出一个声音,“不好意思,影响你睡觉了”。我这才搞清楚,对面床上不知道啥时候睡上来一个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那烟头燃出一团微光,刚好能烘托出他的脸,那是一张硕大而又油腻的脸,伴着那团微光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之后我们聊了几句,得知他是一名警察,来安尔处理案子。他也来几天了,白天晚上处理案子,太累了,所以找到这儿来休息一下。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告诉他,天亮后我可能就要走了,安尔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他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慰我,他说习惯了什么地方都一样,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和我一样大,也是二十四岁,经常单独去很多偏僻落后的地方出警,有时一去就是大半年,置身异地,无依无靠,也感到过绝望和孤独,不过最终都挺过来了。我本来还想听他聊几句,可烟熄灭后,他就鼾声滚滚了。心里想着他刚刚说的这番话,我再次睡着了。
天亮后,对面床铺上的警察已经离开,墙洞里照进来一束明晃晃的光,这光里,尘埃自由而又安静地飞舞着。由此,我获得了一些启示,这大千世界,我不也是一粒尘埃吗?即便身陷窘境,只要能做好自己,总有一天,命运之光照临,会有人看见我的精彩。
3
一个星期后,我搬到学校去了。宿舍是楼梯下的杂货间,大约15平米,存放了大量的灰尘、蜘蛛网、破鞋、锈铁、调料瓶、破衣柜等。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我要把它打理成宿舍,首先得将屋里没用的东西统统扔掉,把空间腾出来,再想办法布置。有些初中学生看我和他们差不多大,我在楼下一招手,他们就笑嘻嘻地跑来帮我打扫。一帮学生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我拿棍子将墙壁上即将剥落的石灰层捅掉,再用报纸将四面的墙体糊起来。既然在这个地方工作,就得有一个安稳的容身之处,虽然陈旧破败,可勉强也能住,校长承诺了,如果下半年有更好的宿舍空出来,我就可以搬进去。我的宿舍里没有灯,暂时用蜡烛;锁坏了,先买一把挂锁;没有地方放书,用课桌代替;没饭吃就在街上的小馆子里先应付几顿。我的宿舍收拾好以后,老鼠们似乎还不知道,在屋后的檐沟里追逐时,还会从窗缝里钻进来,可刚露头,发现有烛光,便吓得赶紧踅回去,你推我搡地拥挤着叽叽喳喳翻滚进檐沟里,而我也懒得去管它们,每晚点着蜡烛读各种各样的书。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据说是信号塔坏了或是停电之类的原因导致的。偶尔围着操场或草坡闲逛,手机会在某处蹿出两格信号来,我激动得僵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支在空中,翻出家人或者同学的电话径直拨过去,虽然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也算是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找到了一条抵达外面的路,通过它询问着家人或朋友的近况,有些心酸,大家也都懂得报喜不报忧。那时我像很多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一样,总觉得自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可当真和生活迎面相碰,却又被撞得鼻青脸肿。我心里有所不屈,源于我对生活的不甘,但又没有能力改变现状,想起之前那个警察说过的话,“习惯了在哪儿都一样”,我开始去面对,领受,甚至承接命运该有的所有沉重。退一步想,便能发现安尔的很多优点,这个地方有山有河,有街道,有直达镇雄城的车,有几十位教师,数百名学生,相比之下,我的很多同学应该很羡慕我了,他们在更偏远的地方,有的甚至在一师一校点。
学校没有英语老师,第一次走上讲台,校领导便安排我上初二两个班级的英语课。我学中文出身的,英语已经丢了好几年了,可校领导说,“年轻人脑袋瓜好使,现学现教也比许多老教师来得还快。”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接了两个班的英语,每天上课前认真背单词,备课,就这样,我在乡村教师这条路上起跑了,这一跑就是七年。人一旦学会和生活相处,日子就会顺畅许多,这似乎就是很多人说的——磨去棱角的过程,生活崎岖不平,需要适合它的形状,人才能更好地楔入。
第一个周五晚上,看书累了,我想去外面散步,出门后才发现整个学校早已人去楼空,远山、河流、学校以及周围的人家全部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风声呜呜作响,教学楼上也传来呜呜呜的回声。似乎全世界的寂静与漆黑都围拢过来了,只是被我宿舍里那一盏烛光抵挡在窗外。那一瞬,我的孤独犹如黑夜般深邃,幸好还有去安尔时带去的一百多本书籍陪伴我,这样,即便站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也还有在它的尽头刨出星光的希望。后来我才知道,这学校的老师,除了一两个是本地人外,多数都住在镇雄城里,每个周五放学后,他们全都骑着摩托车回家了,到了周日才返校上课。几个星期后,我和几个同事混得稍微熟了,每逢周末,便会搭着他们的摩托进城去,但到了城里,却又不知道该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