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与孤灯(八首)

作者: 郑小琼

过墙之花

春风用野蛮的力量敲碎羚羊寂静

遇见明月的芭蕉与无花树的蛩音

鸽子在屋顶咕咕,水牛反刍黄昏

纯净颓丧的忧伤,星暖水缓的夜

剩下孤独寥若晨星往事灿如浮云

隔渊望见迷路的人,她满脸夜色

白羊座的流云,逆流而上的风景

浩荡的江河感叹虫蚁短暂的一生

梦骑着银色马经过屋后的椿树林

月亮:燃烧的石头,照耀水仙花

蓝花楹的井边打捞出细碎的月光

它嘤嘤的声音割开睫毛上的寒冷

桦树林的惊鸟,霜冷月小的补白

在月光与星星两层凝视的重压下

一朵牵牛花顺着马头墙翻入院内

栎树林中

树枝拂过天空,一枚唐代的明月

叠满诗人们的折痕,闪耀的寂静

蓄满虫鸣的山谷,溪水剖开群山

露珠沿树叶落在崖石的灰鹰身上

风从深草丛奔驰,穿过栎树眼睑

我坐在忧伤的月光中,思考圆润

晶亮的星星,它们的光落入溪水

晶亮的白石头,鱼游过黑色腐叶

风经过树林,匀称而性感的躯体

从淡色的山霭归来,穿越栎树林

月光反复拭擦黑暗,星星胆小如

一群受伤的动物,蜷缩天空一隅

它们瘦小的灵魂恰像天空的碎片

我在倾听它们滚落在草丛的声音

仿佛月光和风踩疼栎树枝的嫩叶

月之三章

午夜经过井边,落入井中的月亮

温柔、纯洁,近乎顺从的美沿着

井壁上升,停落在陈旧的木辘轳

俯身井中的月、云,一两棵松影

那永远的凝视与垂入井底的吊桶

涌进庭院的月亮,它保留野性的

羽毛,落在院中满面泪流的菊花

花丛间绽放的蟋蟀与枝下的蛩鸣

猛然听见月光敲打在窗户的声音

那投寄地板的乡愁与老屋的横梁

我推门仰望旷野光线汹涌的月亮

躺在它怀中的长江,群山在聆听

它撒下的浩大与苍茫,水阔山高

一头站在天空的猛兽在抖动头颅

旷野的寺庙和万古长如夜的山坳

暮色遇鹿

鹭鸶站在一朵野茴香的下午歇息

长脚抓破稻田的天空,鸢鸟飞过

河边的栗树林和水葫芦样的傍晚

站在宅院后的红柿树颤动了一下

秋天沿路畔野菊花的夕阳落下来

野茡荠在洼地唱着水淋淋的歌谣

松枝上空飘荡着我使用过的白云

桤树林摇曳窗下长裙子们的秋天

燕麦摆出丰盛的花纹,远山黯淡

牛啃食野苜蓿的寂寥,古寺如灯

那只灰鹭盘旋过各种颜色的下午

云们像地丁花开满湛蓝色的旷野

那美的安静,在水塘边几乎停止

一只麋鹿低下头饮水,它斑斓的

身体像对岸的山梁间升起的明月

松间明月

明月在松树枝头翻滚,银色的兽

从田野上跑过,它的利齿切开夜

藏在荨麻丛,花楸树,在黑暗中

奔跑的母鹿长角挑破十月的月光

停在心灵深处的风暴,野菊花般

在深秋的夜举起一盏明亮的孤灯

向外张望的花瓣扩散秋天的涟漪

缓慢的西风从海边吹了过来,谜

从锯齿的叶片到地下的根的蓟草

我像它们样,在路畔开放又凋零

鹊鸟像钉子刺破了黄昏,又深入

令人窒息的夜晚,它凝固的语调

似村前的哑河,蘸满乡村的凋敝

月光像田野阡陌的茅草独自生长

祖先像月光样沉默,在静谧后山

幽暗之星

树林升起杜鹃声,它急喘的语调

像短促而笨拙的抽水泵,秋日在

封闭的夕光里凝固,从空旷飞向

虚无,鱼跃出水面,秋蚕在自闭

吐丝,我们结茧的生,自缚的活

蟋蟀魔幻的鸣叫,汉语经典方向

我与榆树交换虚无的枝丫与禅意

深秋的田地闲谈的农民,鲜活的

面孔与语言,大地般厚重的修辞

长眠杉树林的肉身彼此交换着爱

路边的小灌木保持着秋天的原貌

暮色锯开河水的波浪,夹竹桃花

带着深秋纯粹的气味站在山路旁

杜鹃声声击破密林,那温驯的牛

走进湿雾间,咀嚼着幽暗的星星

铁路公园

从旧事的股份里抽出南风与诗句

漫长午后观察木梳与短促的春天

溪流用柔和的语调传递爱的孤独

伞莎草谦卑身体焕发古朴的力量

桉树叶闪烁夕光不易觉察的微澜

香蕉树在自我制造,春日的光照

偏离它粗大的枝叶,隐匿在蕉林

废弃铁轨边,一张张网红的脸孔

涂抹油漆的铁轨伸入荒芜的藤蔓

延伸了暮色中木材厂女工的憧憬

水葫芦在沉思堤岸拐弯处的弧度

弥漫生命丰盈的星辰、花树和灯

榕树上的鸟群,一条静寂的石径

在山茱萸的阴影里,闪着幽光的

甲壳虫像黑亮的灵魂,退回草丛

在海湾

船只剖开流浪的肉体,它生锈的

桅杆和尖利的铁锚伸入海的腹部

霞光溶入远处海岛,白鹭的尖叫

稀释语言的浓度,水泥栏杆裸露

大海孤寂的阴影,从水分辨出水

年幼者用沙子、贝壳、枯枝建筑

童话的围墙,游泳者健硕的身躯

河湾的浅滩青蟹从腐泥伸出利爪

鸥鸟从弃舟飞到岛屿上的榕树丛

喧哗声自浑浊的泥塘缓缓地上升

十月的天空激荡起青碧色的波浪

它为大海制造了一个高高的穹拱

海浪清空了我内心的深渊与岛屿

悠长的浪声精心雕刻海的边界线

它玲珑的曲线渐渐化为我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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