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开阔之路

作者: 傅小平 阿来

通往开阔之路0

只有跟人发生关系,背景才是真实的

为什么叫它《机村史诗》呢?因为村庄是一个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这次我们就从《机村史诗》开始谈起,虽然读者或许最想先听你谈谈《尘埃落定》。《机村史诗》确实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但以我的阅读来看,它其实在一些方面超越了《尘埃落定》。单从主题上看,我就赞同李敬泽老师说的,它以巨大的体量,撑开了一个极丰盛和繁复的世界,它让我们看到现代世界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当然从写作角度,我更关心你是怎么一步步写下来的。既然这六部曲之前冠以《空山》之名,新版改称《机村史诗》,也说明“机村”——在小说《阿古顿巴》《欢乐行程》和《蘑菇圈》里也出现过这个地名——是这部小说故事的落脚点和发生地,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为机村写一部“史诗”的?

阿 来:我是比较早就有“机村”这么一个命名了,它在藏语里头意思是“种子”,或者“根基”。它有点像小时候我生长的那个村子,至少在地理空间上是这样。我最熟悉的也就是那个村子,它不光是指村子里头那几间房,还有它跟周围的关系,它必须是一个立体的空间。我们中国小说很多时候写了一个村、写了一个城,但它就是个符号,就是个名字,就是没有空间感,但是小说一定是有一个物理空间的,这个空间就是地理,就是一个立体的东南西北,这边有棵树,那边有块石头,我在想象中,或者在小说中,是一定要把它假设出来的。

傅小平:在这一点上,中国作家的写作有些想当然,普遍缺这么一个“假设”。

阿 来:对。所以我觉得中国小说也许要跟西方有个对接,中国小说空间感无一例外都是很差的,尤其是长篇小说,如果我们建立不起来一个空间感,读了半天,都形不成一个地理概念,那有什么劲呢!

傅小平:不能不承认,绝大多数中国小说读后,都形不成这个概念。也或许,多数读者对小说阅读没这个要求,他们很多时候只是希望读后对小说讲述的故事有印象,如果还能品尝到一点余味,都觉得是好小说了。我自己读你的小说有个体会,就是读不快,想来是太多溢出故事的部分拖慢了我阅读的脚步吧。反过来讲,一部小说,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让人太快读完,也许是有问题的。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就得能让人耐着性子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包括对小说空间的想象,实际上也构成了让阅读慢下来的一个部分。

阿 来:对,小说至少要有一个地理空间,这是个物理架构。我们经常讲小说的结构,其实就是说要形成一个小说的骨架。但没这个空间,骨架是散的。所以我们中国传统的小说很难说有什么结构,我们认为结构就是一个从头到尾,线性发展的东西。但这个东西是时间,它不是空间。

傅小平:问题是,中国小说何以缺失空间感?

阿 来:可能是中国人意识里头就缺乏时空感,因为儒家是处理现实问题的,包括“世界”这个词都是佛教传入以后,我们才有的。那么,“世”是时间,“界”就是空间。时间是流动的,空间则是相对确定的。尤其长篇小说,如果没有一个真实的地理空间,那一座城市也好,一条街也好,一个院子也好,借用福斯特的话说,它就是扁平的,也就是没有立体感。如果小说的空间不是那么容易想象出来,那我们想想电影,想想舞台剧,那里头的空间感很真实吧。但很多时候我们看完了,最后还是形不成空间感,就是说它只有局部,没有一个整体。

傅小平:你一开始写小说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阿 来:不是。中国人的小说观不是依靠《水浒传》《西游记》建立起来的,而是受西方小说影响建立起来的。但我们接受影响时,可能太着迷于某些技巧、某些观点,却忽略了小说主要的那种东西,比如说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对马孔多镇的构建,福克纳在他的那些小说里对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构建,它不是个意象,而是真实的,哪边有座山,哪边有条河,哪个街道通向哪里,我们可以复原,读完小说,我们脑子里就有一张地图,但是中国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不行。

傅小平:那你的小说呢?

阿 来:我的小说还行。

傅小平:所以还是有例外的。想到王安忆有部散文集《时间在空间里流淌》,书名就像是强调了空间的概念。要是没有空间这个容器,时间怎么流淌呢?

阿 来:对。“世界”这个词,也就说的这个意思。“世”是时间,“界”是空间,两个交汇到一起,才是“世界”么。

傅小平:《机村史诗》第一部《随风飘散》,主要写了格拉的内心世界。你早年写过一个短篇《格拉长大》,讲述的故事也跟这部小说直接相关。

阿 来:《格拉长大》是个短篇,短篇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写出某个人物的某一种状态、某一个情景就完了,只有长篇才可能突破这个东西,容纳更多的社会性的内容,短篇是没有这个能力的。短篇在某种程度上,特别像古典诗歌里头的一些叙事性场景,它是即景式的。所以你会发现,在短篇小说里头写人物,就像是给一个人物拍一幅照片,你不可能展开很多社会性、时代性的内容。

傅小平:相比短篇,中篇能容纳的东西也要多一些。你写中篇不多,但像《行刑人尔依》《宝刀》这样的中篇,在你的小说作品里面也有着重要的位置吧?

阿 来:我并不觉得有中篇小说这个东西,我还是有个比较顽固的观念,觉得要么就是短篇,要么就是长篇,即便是十万字左右,我都把它看成是长篇小说。

傅小平:那篇幅少于十万字,多于两三万字的小说,不太好算。国外虽然没有中篇小说的概念,也有这样篇幅的小说,一般也以薄薄的单行本的形式出版。

阿 来:对,那也是短篇吧,中篇小说是我们中国的一个特别的说法。

傅小平:也是。是不是写《格拉长大》的时候,你已经想到要写《机村史诗》,或者有这个考虑了?

阿 来:也没有。但是那个时候就觉得要刻画这样一种形象。那还是90年代吧,大概有三年时间,我集中在《上海文学》上发了一批,凑成一个短篇集《少年诗篇》。

傅小平: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的这套作品集里面,就有一本《少年诗篇》。

阿 来:那是后来重新出的,不是原来那些篇章。短篇说实话对于我来说就是一种类似于诗歌的东西。只有长篇展开了,不光是着力于人物的某一点,叙事性充足,才能包含更多的社会性的内容,包括我们讲的时代性。人是在时代里生成的,而且《机村史诗》本来就是聚焦时代与人之间的关系,它跟《尘埃落定》在时间上也有衔接。

傅小平:对,在时间上完全能衔接起来,但从形态上讲,就是两回事了。

阿 来:所以,《机村史诗》写的这后五十年,延续《尘埃落定》那种传奇式的写作,或者比较诗意的写作,就不行了。这就是内容选择形式。我还遇到一个问题。你想,《尘埃落定》我只写了土司家族最后的这几十年,但这个家族不是存在了几十年时间,它存在了几百年时间,在不同时间社会的冲击下,它一直都在,而且有新的生长。但新中国成立以后面临的现实是,我们几乎不可能再写那种长河式的家族小说了。为什么?因为80年代以前,我们用不断地政治运动去改造乡村。当然你一定要写一个家族的兴衰起落也可以,但你只能写一段时间。所以《机村史诗》里,大概每十年舞台中心就换了人物,乡村的农民服从政治动员,不是他们真正觉悟到什么东西,而是刚好每个人契合了那个时候的需要,就被推上中心,成为村子里的骨干人物。但是总有一天,这些人是跟不上的,因为他们不是知识分子。

傅小平:那个年代,知识分子也未必跟得上形势发展,何况农民。

阿 来:你跟不上,好吧,那换人。从解放开始分田分地,到小集体、大集体,到人民公社,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哪是一个农民能懂的?恐怕上海郊区的农民懂一点。

傅小平:他们相对见多识广吧。你倒是写出了农民对运动的一些朴素的理解。

阿 来:当然他们也拼命要去理解。但是理解,他也就从他那个角度,他不会改换思路,所以还是跟不上。《机村史诗》为什么是六卷?为什么是五十年六部书?就因为从《随风飘散》开始,差不多每部书都对应一个时期的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天火》对应文革,《达瑟与达戈》《荒芜》主要写70年代。

傅小平:那么在时代大潮面前,他们怎么体现出作为人的主体性?

阿 来:他们也在挣扎,比如,像《达瑟与达戈》里的达瑟有一点文化。《轻雷》里,拉加泽里上了初中,但也还是理解不了,最后因为伐木有纠葛坐了监狱。在最后一卷《空山》当中,他也在成长,但他的这个觉醒也不是真的就完全彻悟了,只是在往那个好的方向转化。所以我就说旧的东西的灭亡既源于自己,也源于外力轻轻一推。你把一个老房子拆掉是很容易的,新的东西生长却是非常艰难、缓慢、曲折的。而且很多时候,国家也是在试错,试到文革,发现不对,又回去了。在这个过程当中,小人物也有一个试错的过程。他们一看国家这个蓝图,他们也没有经历过,就大家共同去尝试,共同去犯这些错误。但他们就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傅小平:面对时代这个庞然大物,人并没有多少自主性的。不管怎样,拉加泽里是其中少有的,有那么点儿生长性的人物。在他身上,似乎体现了那么一点“新”意。

阿 来:对。就是这样,完全靠不断试错,才让新东西好不容易顽强生长起来。我并不是刻意这样说,就是观察了几十年的乡村历程,可能大城市郊区好一点,大部分乡村是处在偏远的、边缘的地方,农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那样的变化,他们被人强推着加入这个进程当中,每个人上路的时候都是迷茫的。

傅小平:你写出了这个迷茫的过程。这在索波这个人物上有比较多的体现。他算得上是积极分子吧,时时想着出头,也就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来来回回奔走,但他自己未必知道这会儿给推上去了,为什么过会儿又给推下来了。

阿 来:这个过程里头会不断地出现各种积极分子,但最后发现,他们也是被利用一阵,也不能说被利用,就是浪潮来了,正好该你出头,但是你迅速又不行,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作为浪潮中的人,未必理解。所以《机村史诗》在某种程度上是写了中国五十年来的乡村发展史,前半部主要受政治影响,后半部受经济推动,到了90年代,大家确实看到一点点希望了,就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傅小平:这其中大概也包括索波。这个人物好像在六部里都有出现。你当时在构思的时候,是不是也考虑到要有一两个人物贯穿始终?

阿 来:我没有考虑,自然而然就这样了。人物贯穿会让大家对文本有个熟悉的感觉,但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其实是这个村庄。为什么叫它《机村史诗》呢?因为村庄在其中,是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人物在各种现代性的冲击下改变了,村庄也就改变了,我们不能忽略这一点,它是个物化的主角。

傅小平:是这样,村庄本身也可以说有自己的视角。

阿 来:那么,这个村庄里有个中心舞台,那真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要搞政治的时候,逢迎政治的人就来了;你要搞经济的时候,有点经济头脑的人就来了。他都是和时代潮流互相契合,一旦契合度没有了,他就被甩下来了。所以《尘埃落定》里,可以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家族,或一个人唱主角,过去长河式的小说都是用这个方式写一家三代,写一个家族过了五十年又败坏了。放在《机村史诗》要处理的背景上就不行了,你上去一会儿,时代就把你踢下来了。

傅小平:对,这样一来,就没法那样写了。

阿 来:所以中国文学走到今天,我们对它的认知,对它的更深层次的探索,还是远远不够。我们的文学已经没有自己的范式了,如果说有,也是一个商业化的、模式化的东西。对于读者来讲,他们就只会看《平凡的世界》。贾平凹在真正意义上写乡村吧,但有些读者怕是只在里头找色情段子读,他们不见得有耐心读,读了也不见得理解,我们的文学就是走在一个粗鄙化的道路上。所以对于《机村史诗》在眼下文学环境里遇冷,我一点都不惊讶,今天中国的文化旋风,文学生产的旋风决定了如此。但我知道我要做。

中国电影人是帮没什么文化的人。知名度带来虚妄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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