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蛟记

作者: 杨小凡

小区大门朝里,两排老梧桐树枝勾结在一起,形成长约百米的林荫道。

进了林荫道,一钩明月的白光经树叶的遮挡,碎成一块块大大小小的银片,从枝叶间扑下来,落在染了浓露的落叶上,犹如梦境。夜已经很深了,小区寂静如死水,朱萸放慢了脚步,高跟鞋踩在柔软的树叶上,也没有了嗒嗒的脆响。她觉得,仿佛进入了朦胧的时光隧道中。刚才,进小区门时的紧张和不安,被抚平了不少。

今晚,她感觉与平时不太一样。老檀的兴致很好,加上一点酒意,比往日兴奋得多。他今晚的话特别多,也温柔得多,她也像缺水的藤萝,转眼间就枝张叶展。这是怎么了呢?迷醉还没消退,朱萸就提出要走。她对老檀说,心里有些紧张和不安。

朱萸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理了一下被压乱的发型,拎起包就向客厅走。老檀从卧室里走出来,在朱萸弯腰提鞋时,从后面搂住她的胸,在右脸上潦草地亲了一口。

与他是怎么认识的?朱萸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上,望着老檀时而侧过来的方脸,有些心旌摇荡,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老檀送她时,朱萸从不坐在副驾位上,无论白天或者深夜,她一次也没有坐过。这倒不是完全出于安全的考虑。朱萸总觉得,坐在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身边,很羞涩,很不安,脸上和身上都有一种发烧的感觉。

离小区门还有一百多米时,朱萸就连声说,停车、停车。老檀还想往前面再走一段,但他从朱萸的声音里听出了无比的坚定,就刹住了车。车停后,她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前后左右地瞅了几分钟,才推开车门,走下来。

这是机械厂的家属院,现在住的多是厂里的老工人,也有一些打工的租户和一些不明身份的男男女女。老工人的子女们,随着厂子的倒闭和结婚生子,基本都搬出去了。朱萸结婚后住进来,已经快二十年了,这里的老人基本都认识。这也是她每次晚上回来晚时,特别注意的原因。

朱萸走在林荫道上,放缓了脚步。她长出几口气,镇定一下,脑子里依然很乱,想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这时,一只猫忽地从她前面横穿过去,两眼放着绿光,但它并没有叫。朱萸还是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抬头向左前方望去,啊,家里的灯还亮着!

朱萸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去喝酒了吗?

刚子,今晚是喝了酒,还喝了不少。不喝酒怎么能行呢,他每天晚上都要喝一点的。刚子的朋友不多,都是以前在工厂里的工友,喝酒也只能与他们其中的一两个人在一起。这两年,他们也都这事那事地忙着,聚的时候就少了。也或许是小饭店的菜越来越贵,在那里喝一场酒也得三两百元的;钱是不多,对于他们几个人来说,毕竟一个月才挣三四千,就显得不少了。这也是刚子在家里喝酒次数越来越多的原因。在家喝,只有酒是大的花钱项,那也不会超过五十元,至于下酒菜基本可以不计,家里有啥就吃啥,即使在小区门口买个卤菜,也就是三十元二十元的事儿。

刚子也不想天天喝酒,倒数十年,他是特别不喜欢喝酒的。以前,父亲活着的时候,他都懒得陪父亲喝。这些年不行了,不喝睡不着。整夜翻过来翻过去都睡不着,这让他很难受,人也越来越消瘦。五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很郁闷,到了凌晨两点都睡不着,影响了朱萸睡觉,两个人大吵起来。后来,刚子起身出门,他一分钟也不想在屋里待着了。出了小区大门,他像夜幕里的一条游狗,漫无目的顺路向前走。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涡河岸边的夜市。这是一处通宵夜市,有十几家卖吃喝的摊子。他们一般晚上六七点钟,城管下班后才开张,凌晨四五点收摊,打扫好地上的卫生,天就快亮了。

刚子来到“瘦子砂锅”前,要一瓶老古井,要一个羊杂砂锅,就喝起来。只喝半瓶,刚子就觉得醉了,他记得回家的路。他拎着剩下的半瓶酒,竟摸到了家。进了家门,他刚躺在沙发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天,他睡得很沉,一直到下午四点才醒过来。从那天以后,他找到了让自己睡着的办法,那就是睡前喝点酒。

朱萸对他喝酒是反感的,但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他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吧。刚子明白朱萸对他的嫌弃,开始也吵过几次,后来也不计较了。刚结婚时可不是这样,那时,父亲还是厂里的副厂长,自己又是车间副主任,朱萸对他整天嬉皮笑脸的。这十来年,说变都变完了,工厂倒闭,刚子没有找到正经工作,朱萸却凭着以前做会计的经历,应聘到一家大公司,做了财务主管。

钱是男人的腰,没钱,腰再怎么硬也直不起来。刚子有些认命了,可表面上他还是把自己收拾得有模有样,出家门时他十分注意自己的走路的样子,步子迈得小了碎了,却一定是刚劲有力,不能让人看出心里的疲软来。

以前,他毕竟是这个小县城里有点面子的人,时不时会有人介绍说,这是关厂长的独子。那时候,他父亲关剑可是县城里的名人。

但他父亲年轻时受过重伤,没到六十岁就死了。父亲死后一年,工厂也倒闭了。刚子以后从没有想过,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他的命运似乎从天上落到了地下。这对一个上有母亲,下有儿子和老婆的三十几岁的男人,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刚子消沉过,但是,一家人要生要活,总不能自杀吧。他先后找了几个工作,都很快就干不下去了。以前是在轴承车间当过副主任,可他没有真正在车床上干过,没有手艺。两年前,他到广远药业公司做了保安队长。

这也是个不错的工作,不需要啥技术,只要吃心就行。公司的老板是他父亲朋友的儿子,说起来还有父交子往之谊。这个活儿拿钱是不多,满打满算不超过四千,干一天一夜,能休息两天。刚子初中就是县里的中学生游泳冠军,从小对水有特殊的感情,这两年竟又喜欢上了钓鱼。到了休息的时候,他常常望着鱼竿,在涡河边,一坐一天。说是为了钓鱼,不如说是消磨掉睡觉之外的时间。

那天,刚子轮休。他带了一盒泡面,两根香肠和一瓶酒,照例去涡河北岸的“龙潭”边钓鱼。所谓“龙潭”,其实是涡河进谯城时,在西郊急转弯形成的深潭,没有人探过深浅,只见水面旋涡团流。岸边杂树森森,鸟鸣燕飞,风吹月照,自古为“谯城八景”之一。宋时,欧阳修被贬谯城,春游至此,曾望潭吟诗,曰:碧潭风定影涵虚,神物中藏岸一枯。一夜四郊春雨足,却来闲卧养明珠。

刚子小的时候,父亲曾带着他到此玩过几次,这首诗也是父亲教给他的。父亲还给他讲了曹操斩蛟的故事。说是在曹操十岁的时候,曾经到龙潭里游泳,有一天他在水里碰到一条蛟,曹操与这恶蛟周旋半天,最终还是降服不了它。第二天,曹操又来了,这次他手握父亲的一把短剑跳进龙潭,经过九九八十一个回合,终于把蛟给斩了。

父亲在给刚子讲这个故事时,还吓唬刚子,说这龙潭深不见底,那条恶蛟的儿子孙子还都藏在潭底,听说祸害了不少人呢。

现在,他坐在岸边想到了父亲,想到了这首诗,脑海里翻腾的是他父亲和自己这些年的片片断断,对眼前的钓鱼竿,倒没怎么在意。

这么着,一天过去了,钓上来六打四五寸长的鲫鱼,又都被他放到水中。鱼太小,没法吃,也卖不了几块钱,只是把一整天的时间磨完了。儿子在学校住宿,朱萸回来都很晚,他们一家三口人很少在一起吃顿饭。这样的日子,刚子早已习惯了。这倒也清静,互不相扰,各人有各人的自由。

一瓶酒喝完了,刚子却没有一点儿睡意。看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这怎么办才好?酒是不能再喝了。他来到自己的屋里,强迫自己躺在床上,心里想赶快睡吧赶快睡吧,明天一早还要去接班呢。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没有一点儿睡意。这时,他想到朱萸。她在哪里?是跟那个老檀在一起吗。他认识这个叫老檀的人,是济世医药公司的一个副总,曾来过广远医药公司。这是一个看起不错的中年人,年龄也就四十冒头的样子,小平头,国字脸,见人先微笑,挺和善的。

他难道真是与朱萸在一起?他听到过议论,也在酒后问过朱萸,这当然是不会有结果的。这种事,别说没有,即使真有,不现场抓住,谁会承认呢?

唉,眼不见心不烦。刚子只能这样叹气。他觉得自己越活越没有劲儿,计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反正已经分开住都五年多了,只要不碰到脸上,就当没有发生吧。懒得置这份气,置这个气也没有意思。尤其是这两年,他一年比一年,甚至一天比一天觉得,他与朱萸早晚是要彻底分开的。散就散吧,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呢?

以前,他是没有地方住。现在,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想搬到母亲那里住,一是照顾母亲,更是为了清静。他弄不明白的是,母亲反对他搬过去,但也没有细问。

刚子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自己活得窝囊,甚至觉得天亮后,就没法再出门见人。凌晨一点多,他突然想到父亲。想到父亲时,两行泪竟流到脸上,冰凉冰凉的。其实,在他没有想到父亲时,泪水已经流了下来。他觉得对不起父亲,给父亲丢脸了,父亲怎么生出了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呢。这时,他想到那把“卡巴1217”军刀。父亲在最后一次住院前,亲手将这把军刀交给了他。父亲说话的声音已经不洪亮了,却字字清晰:它会给你胆量。

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刀,他只看了一眼,就又把它装回了那个牛皮拎箱。箱子是有些老了,古铜色的牛皮上有不少黑色块,这些黑色块,却放着亮光。这箱子跟随了父亲三十多年,父亲去世后,他只要看到这个箱子,就觉得父亲站在他面前。父亲去世六年间,他一次都没有打开过这个箱子。也就是半年前,他才第一次打开箱子,看了看那把卡巴军刀。

现在,他突然间又想到这把刀。于是,他起身,把箱子提到床上,先是端详了十几分钟,然后才慢慢地小心地打开。这把刀早已没有了刀套,父亲说过原来是想给它另配一个套的,最终还是没有配,好像是说不是原配的套,对这把刀是不公平的。

刚子拿起这把刀,用右手握住刀柄,并没用力,却感觉到有一股力量从胳膊上传遍全身。握柄是由纯牛皮压制而成,牛皮已经变成黑色,这黑色应该是血液、汗水和牛皮老化的结果,发着暗光。

柔软的灯光里,刚子紧握刀柄,随着手腕的转动,深墨色的刀刃晃动了寒光。这时,刚子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威武的父亲从南方山地丛林中走来,与自己四目相对,并开口说,你不配握它!

刚子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神,他把目光转向墨色的刀刃和刀背。是的,他不配握这把刀,甚至连看一眼都不配。这十来年,他过得确实窝囊,别说与父亲相比,就是与自己在车间当副主任时相比,也变了个人一样,说话、走路、心境都一天比一天软塌,一天比一天无力,唯有酒能让他找回一点活着的元气。近一年来,他开始喝早酒,早上喝半斤,哪怕喝三两,就觉得这一天会过得特别快。喝过早酒,头便有些晕,时间就过得特别快,转眼间到中午,中午再打会瞌睡,很快下午就会过完。到了晚上,再喝一顿酒,一天就过去了。他知道这样过没有意思,这与父亲对他的期望完全两样,可他没法子改变自己。

突然,刚子想试一试这把刀还是不是锋利。他把刀刃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只是轻轻地一触,食指便冒出一条血线。血线先是细如发丝,接着越来越粗,最终,血线爆裂,变成一滴一滴的血滴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老檀,他滴血的手指仿佛就是老檀的脖子,也是血淋淋的。他的心一颤,紧接着加快跳动,越跳越快,快要跳出胸腔一样。

你这是干什么?朱萸一声喊,把刚子吓得猛地站起来。朱萸向后猛退几步,身子抵在客厅的墙上。

你要干什么?朱萸再次大声喊道。

刚子有些惊恐,没有听到开门声,她怎么进来了呢!他长吐三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赶紧把刀放在箱子里。合上箱子时,不好意思地看着朱萸说,我睡不着,试试这刀锋还行不行!

你喝醉了?朱萸担心地看着刚子问。

没,没有!你休息吧。刚子提起箱子,从客厅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夜,朱萸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老是睁着,想合上一会就是不行。她的心跳得厉害,感觉像失控的飞轮,不是跳动而是在飞动。以前的日子和经历,像一千部电影同时在眼前播放:青春帅气的刚子、郊外她坐在他的自行车上放声歌唱、儿子的出世、刚子父亲在全厂职工面前洪亮的讲话、工厂停工、刚子一天天喝醉而归、儿子对抗的目光、老檀对自己的温柔、那把闪着黑光的军刀……

朱萸终于累得合上了眼。不久,她模模糊糊地听到刚子洗漱的响动,听到门开门关的响声。她实在太累了,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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